连绵的雨,缠绵如愁绪,斜斜掠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青石板路上织就一片迷离的水光。暮色四合,路灯尚未亮起,天地间弥漫着湿漉漉的墨色。凌啸岳推开那扇挂着牙医诊所木牌的侧门时,雨靴踩碎水洼的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惊飞了檐下几只瑟缩避雨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划破了湿冷的空气。他摘下湿漉漉的毡帽,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深色的风衣下摆,在门槛处积成小小的水滩,如同他此刻沉甸甸的心境。
暗锁转动的咔嗒声,在这雨幕笼罩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随即,整座小楼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沉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凌啸岳反手扣上门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微凸——方才码头枪战的硝烟味,混杂着雨水的腥气,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腔,挥之不去。接头人老王胸口绽开的那朵刺目的血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视网膜上烙成了永不褪色的残像,每一次眨眼,都伴随着心脏被攥紧的剧痛。他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背脊抵着湿凉的木头,汲取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风衣口袋里的勃朗宁枪口还残留着灼人的余温,方才在码头击毙第七个特务时,那家伙温热的血溅上了他的喉结,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那黏腻的触感和生命流逝的寒意。
迷雾......孙......老王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涌出的血沫争先恐后地糊住了最后半个字,那未尽的话语,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凌啸岳的心头。他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脸,试图抹去那血腥的记忆,混着雨水抹下来的,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压抑不住的泪。一种混杂着悲愤、自责与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猛地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扯下身上那件湿透了的、象征着伪装的深灰色粗布长衫,长衫落地的瞬间,露出内里笔挺的藏青色军统制服,肩章上的少校军衔,在窗外透进的昏暗天光下,泛着冷硬而肃杀的金属光泽,那是他真实的身份,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二楼阁楼的暗格,才是他真正的安全屋。凌啸岳掀开地板时,动作轻得像一只夜行的猫,靴底精准地避开所有会发出声响的木板接缝,多年的潜伏生涯早已将他的警觉刻入骨髓。这间不过十平米的密室,曾是他在南京潜伏时亲手设计的杰作,如今却成了他在重庆的巢穴——墙壁夹层里嵌着防弹钢板,狭窄的通风口连接着三条错综复杂的逃生密道,唯一的窗户也用厚重的绒布窗帘遮蔽得密不透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也隔绝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台灯亮起的刹那,柔和的光线驱散了密室的黑暗,墙上那张巨大的重庆地图骤然显形,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与线条。图钉标注着二十七个醒目的红点,如同二十七只嗜血的眼睛,代表着日军在渝的已知据点。而此刻,凌啸岳正将一枚新的、闪着寒光的图钉,重重按在重庆商会的位置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戳穿。孙志远那张刊登在《中央日报》上的笑脸,从一堆剪报中露出来,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胸前别着一枚烫金的爱国商人襟章,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张扬。
孙......凌啸岳低声念出这个姓氏,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他用铅笔尾端轻轻敲击着照片里孙志远的人脸,指腹则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思绪却飘回了三天前。从南京撤离时,戴笠那张阴沉如水的脸仿佛就在眼前,亲自交给他的密令在脑海中回响,字字千钧:重庆潜伏着日军最精密的情报网,代号梅机关。啸岳,你的任务,连根拔起,不惜一切代价。当时,他以为这只是又一次普通的潜伏任务,危险,但并非不可完成。直到码头,老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喷涌的鲜血,让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血腥味——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桌上的老式座钟,指针不知何时已静止不动,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密室的宁静。凌啸岳的神经瞬间绷紧,手如闪电般按在了枪套上,身体肌肉贲张,靴跟无声地碾过地板,迅速转向门口,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三短两长的叩门声,在死寂中响起,节奏顿挫分明,不疾不徐——是秦海龙的暗号,绝不会错。他缓缓松开扳机保险,金属机件轻微的声,在这极度安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进来。凌啸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个如临大敌的人不是他。
秦海龙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几乎堵死了整个通道。他身上重庆警察总局的制服被雨水淋得半湿,深色的水渍在肩头和胸前晕染开来。这位刑侦队长兼军统联络人,有着典型的西北人相貌,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铁青的胡茬印记,透着一股干练与彪悍。腰间配枪的枪套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显示出主人并非养尊处优之辈。他反手关上门,动作干脆利落,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带着点熟稔的随意,扔在凌啸岳面前的桌上:刚出炉的大麻团,你以前最爱吃的那家,绕了远路给你带来的,还热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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