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总像是被老天爷随手打翻的墨砚,泼得天地一片昏沉。而突如其来的暴雨,更如一把锋利的巨刃,将这闷热粘稠的夜切割得支离破碎,不成章法。凌啸岳独自伫立在药材铺二楼的窗前,任由窗外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老旧的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小楼吞噬。他指间夹着的烟卷,在接连撕裂夜幕的闪电中明明灭灭,那猩红的火点,如同他此刻内心深处不易察觉的焦灼。每一次电光骤闪,都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般冷峻,眉宇间那道浅浅的疤痕,也随之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悍厉之色。雨幕苍茫,远处七星岗方向,隐约传来防空警报那悠长而凄厉的残响,断断续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山城高低起伏的轮廓间无助地哀鸣、回荡,最终消散于厚重的雨帘之中,却在人心头留下沉甸甸的阴霾。
他已在此等候多时。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陈香与雨水的湿腥,混杂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与窗外的肃杀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凌啸岳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警惕地扫视着巷口的动静。
“咔嗒。”
一声极轻微、几乎要被雷雨声淹没的暗号敲击声,从后巷的方向传来。三长,两短。节奏分明,不疾不徐,正是他与林秀雅事先约定的信号。凌啸岳眼中寒光一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迅速掐灭烟头,火星在指间一明即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转身,他的动作沉稳而迅捷,没有丝毫多余。目光扫过房间一角的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各式瓶瓶罐罐,古色古香。他熟稔地在一尊不起眼的青花瓷瓶底座上轻轻一旋,“咔”的一声轻响,博古架侧面竟滑开一道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勃朗宁M1911,黑沉沉的枪身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凌啸岳将枪取出,动作轻柔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精准,他检查了一下弹匣,又拉动套筒,让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上膛。金属部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被窗外轰然的雷鸣与密集的雨声完美地掩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澜便消失无踪。他将枪稳妥地别在腰后,用衣衫掩盖好,这才走到楼梯口,静候来人。
楼下传来楼梯“吱呀吱呀”的呻吟声,在这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刺耳。药材铺老板老张,一个年过半百、平日里总是眯着眼笑的老头,此刻却佝偻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警惕。他引着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登上楼来。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色学生旗袍。旗袍的下摆和袖口都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却略显单薄的曲线。湿漉漉的发髻散乱地垂在颊边,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更添几分狼狈与凄楚。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看形状,像是几本书。凌啸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正是孙志远那位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安静得像空气一样的秘书,林秀雅。然而此刻,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几分怯懦与温顺的杏眼,却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往日里温顺柔和的神态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与惊惶,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
“凌少校......”她甫一见到凌啸岳,声音便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刚要习惯性地躬身行礼,却被凌啸岳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坐。”凌啸岳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指了指八仙桌旁的一把太师椅,自己则选择坐在了对面光线相对昏暗的位置,隐入阴影之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老张,守在楼下,十五分钟内不接客,任何人问起,就说我在楼上歇晌。”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违抗的威严。
“欸,好嘞,凌长官。”老张连忙应下,看了林秀雅一眼,眼神复杂,随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将楼下的喧嚣与楼上的凝重隔绝开来。
木门合上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林秀雅最后一丝支撑。她双腿一软,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堤坝,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绝望与无助的哭声,令人心碎。她手中紧攥的油纸包也随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露出一本线装的《论语》,书页间夹着的一张米黄色信笺飘落出来,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凌啸岳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却没有立刻去捡。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看着她在敌人心脏里艰难求生,看着她此刻的脆弱与失控。他想起三天前,在国泰大戏院喧嚣的厕所里,她是如何利用那短暂的间隙,用颤抖的手将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戏票存根塞给自己——那张看似普通的纸片,后来经情报处的秦海龙连夜破译,竟是日军对重庆防空系统火力布防的简图!那符号的每一笔,都可能浸透着她的冷汗与决心。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却蕴藏着一股令人敬佩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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