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整座山城裹挟在令人窒息的闷热里。即便已至深夜,嘉陵江面上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黏腻,仿佛能拧出水来。凌啸岳独自站在军统局行动处办公楼三楼的窗前,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燃尽长长一截烟灰,猩红的火点烫到冰凉的指节,他才猛地一哆嗦,像从一场混沌的噩梦中惊醒。
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窗外,防空警报那凄厉的嘶鸣刚刚过去不久,远处墨色的天际,还残留着几团高射炮炸开的暗红色光团,如同巨兽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这座城市,连呼吸都带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
公文包里,那份薄薄的胶卷此刻却像烙铁般,硌得他右侧肋骨生疼。老方用显影液在相纸上勾勒出的字迹,每一个都像毒蛇留下的牙印,尤其是“毒蛇”两个字,在泛黄的相纸上扭曲成狰狞可怖的形状,仿佛下一秒就要噬人而噬。沈煜默,他最好的兄弟,牺牲前藏在钢笔笔帽里的这卷胶卷,不仅揭开了日军“惊蛰计划”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山一角,更将最致命的威胁,赤裸裸地指向了内部——这个代号“毒蛇”的内鬼,此刻就潜伏在这座办公楼的某个办公室里,用温和无害的笑容,掩盖着那双沾满同志鲜血的獠牙。凌啸岳的心,沉得像灌了铅。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死寂。虚掩的房门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推开了半寸,一道细微的光线趁机溜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凌啸岳的手如同受惊的灵蛇,无声无息地滑向了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当看清来人手中端着的那个熟悉的搪瓷杯时,他紧绷如弓弦的肩线才略微松弛了些许,但握着枪柄的手,依旧没有完全松开。
秦海龙,这位身经百战的刑侦队长,将冒着袅袅热气的搪瓷缸重重墩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军靴上沾着的泥点,毫不客气地溅落在锃亮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印记。
“又熬通宵?你当自己是铜皮铁骨,还是觉得阎王爷不敢收你?”秦海龙扯开风纪扣,露出被汗水浸透的深色衬衫领口,他那粗粝如磨砂纸般的嗓音,在这空荡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刚接到南岸分局的报告,江里捞上来具浮尸,口袋里揣着这个。”他从随身的牛皮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扔了过去。
凌啸岳接过证物袋,里面装着半张湿漉漉的戏票。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这是沈煜默常用的那种带有特殊水印的纸张,右下角“三庆戏院”的红色印章虽然被江水泡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背面用铅笔轻轻勾勒出的一朵梅花图案,却异常清晰——那是“迷雾小组”成员之间才知晓的紧急联络标记!沈煜默牺牲后,小组几乎名存实亡,是谁还在用这个标记?
“死者身份确认了?”凌啸岳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角那几道刻意为之的折痕,那是情报员在传递情报时特有的暗号,每一道折痕都可能隐藏着生死攸关的信息。
“码头扛大包的,外号叫王二麻子,本名没人知道。”秦海龙拿起桌上的凉茶,仰头灌下半杯,喉结上下滚动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法医初步检查,后心有个细小的针孔,跟上个月死在仓库的那两个弟兄一模一样。渡边那狗娘养的下手越来越狠,越来越没章法了。”
凌啸岳没有理会秦海龙的抱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戏票凑近台灯。橘黄色的灯光穿透薄薄的纸张,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敏锐地发现,纸张上显出几处不规则的透光点,那是情报员用特殊药水书写暗语后留下的痕迹,是破译信息的关键!然而,这些关键的透光点,却被人为地用茶水破坏了,形成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浮现脑海——行动前夜,李建国李副处长来送绝密文件时,曾“不小心”打翻了他桌上的一杯龙井。当时自己只当是老领导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还笑着安慰了几句。现在想来,那泼溅的水渍未免太过精准,恰好覆盖了文件上最关键的几个数据。当时只觉是巧合,此刻串联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老李……李副处长最近常来行动处吗?”凌啸岳状似不经意地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牢牢锁住秦海龙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秦海龙正用一把锋利的军刀,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垢,金属与指甲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闻言,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上周三下午见过一面,他拐弯抹角地问我,知不知道你们迷雾小组最近在查码头走私案的进展。”
铁屑从指甲缝中落下,掉在地板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此刻却像重锤般狠狠敲在凌啸岳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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