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雅的指尖在商会内部通讯器的按键上悬停了整整三秒。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神经末梢蔓延,仿佛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直刺心脏最脆弱的地方。内线电话里,渡边一郎带着浓重大阪口音的中文还在耳膜上毒蛇般盘踞,每个字都裹着黏腻的毒液:所有出口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活的。最后那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像屠夫掂量着刀刃下的牲畜。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狂暴起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防弹玻璃,在磨砂贴膜上晕开一片片扭曲的水痕,将街对面百乐门闪烁的霓虹招牌揉成模糊的彩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恐惧,却只吸进满肺的湿冷空气。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将额前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她每天要重复几十次的习惯性动作,此刻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仿佛在搬动千斤巨石。冰凉的耳垂上,母亲留下的那枚珍珠耳钉微微发烫。
办公桌上的银质相框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笑得温柔,阳光在她们发梢跳跃。玻璃相框的右下角有道细微裂痕,蛛网般蔓延开去,那是上个月她得知弟弟患上肺结核时,双手脱力摔在桌角留下的记念。孙志远当时站在阴影里,用他那只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轻描淡写地拍拍她的肩:我会安排最好的医生。转身却让日本军医接管了整个治疗,那些白色药片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闪闪。
内线电话突然发出的电流杂音,像毒蛇吐信,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走廊里传来皮靴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军靴特有的沉重韵律,每一步都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空气仿佛被这脚步声压缩得越来越稀薄,令人窒息。林秀雅猛地合上通讯录,皮质封面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折痕。手指在桌面上划出半道痉挛的弧线,最终死死攥住了消防控制箱的黄铜旋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个藏在核桃木文件柜后的红色金属箱,她每天擦拭时都会刻意避开,就像躲避某种禁忌。孙志远曾在晨会上阴恻恻地警告过所有职员:擅动消防系统者,按通敌论处。此刻旋钮上精致的回纹雕花硌得掌心生疼,那些繁复的纹路仿佛变成了日夜啃噬她良心的秘密,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罪恶。
林秘书。门外传来特高课士兵粗哑的嗓音,带着刚抽过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孙会长让你立刻到顶楼会议室。
林秀雅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痛的猫。顶楼会议室在西侧翼,而她刚刚在通讯器里清晰听到,渡边的人正从东侧楼梯逐层搜查,军靴踏在台阶上的声响历历在目。凌啸岳——那个昨天以北方军械供应商身份来访的冷峻男人,此刻一定还困在孙志远办公室附近的安全通道里。她想起他递交文件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那瞬间的温度竟在记忆里烙下滚烫的印记;想起他看似随意扫过办公室布局的锐利眼神,像鹰隼搜寻猎物般精准;想起他在走廊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的那句,尾音里藏着未言明的深意。
知道了,我整理好文件马上过去。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挂断通讯器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办公桌上的座钟滴答作响,红木钟摆投下的阴影在墙上缓慢爬行,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十七分——距离弟弟在仁济医院下次用药还有整整六个小时,那些白色药片必须冷藏保存,超时服用就会失效。
文件柜后的消防控制箱突然发出轻微的蜂鸣,那是系统每日自检的提示音,此刻却像丧钟般尖锐。林秀雅咬碎了下唇,一丝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与齿间残留的薄荷香纠缠。她想起上周在孙志远废纸篓里捡到的日军军火清单,那些用朱砂笔标注的数字触目惊心;想起码头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迫击炮炮管,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冷光;想起那些被卡车运走的、贴着医疗器械标签的木箱,卸货时不慎摔裂的缝隙里露出的,分明是黄澄澄的子弹。
良知与亲情在胸腔里激烈交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疼痛。弟弟苍白的小脸和凌啸岳坚毅的眼神在眼前交替闪现,一个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一个是素昧平生却肩负重任的陌生人。消防控制箱的蜂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林秀雅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撞碎肋骨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消防控制箱的红色漆面,在那片象征生命的红色上,刻下了属于自己的抉择。
走廊里的脚步声,如同钝刀割肉般,一下下敲击着林秀雅紧绷的神经,渐渐远去。转角处,骤然传来皮靴与粗糙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要将空气撕裂,也撕裂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脑海中,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情景清晰如昨,那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回响:雅儿,人这一辈子,谁还能不犯错呢?但有些底线,一步都不能退;有些事,做了,良心就会永世不得安宁,比死还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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