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惊蛰。
山城重庆的雨,总像是老天爷忘了拧紧的水龙头,淅淅沥沥,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湿冷潮气。这雨,不像江南的烟雨那般缠绵诗意,反倒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巨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笼罩着这座在烽火硝烟中艰难喘息的城市。嘉陵江面上,薄雾与水汽氤氲交织,将码头上搬运工的号子、商贩的吆喝、汽车的喇叭声,都一并晕染成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唯有偶尔划破天际的轮船汽笛声,尖锐而凄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这短暂的平静,无情地提醒着每一个人:战争,从未远离。
老方修表铺的黄铜铃铛,在午后三点整,分毫不差地轻响了一声。那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像是在这沉闷的雨天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微小的涟漪,旋即又恢复平静。
沈安娜收起雨伞,伞面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衣料考究,剪裁合体,此刻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凝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蜿蜒而下,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如同水墨画中不经意的笔触。她微微侧身,避开了屋檐滴落的水流,然后摘下沾着细密水汽的小羊皮手套,露出一截皓腕,肌肤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她的指尖,纤细而灵活,看似随意地在玻璃柜台陈列的几只怀表上轻轻划过,目光却如炬,快速扫过每一只表的款式、品牌,以及——柜台后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者。
“劳驾,我找老方师傅。”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礼貌,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属于上流社会名媛的矜持与从容。这声音,是她精心打磨过的武器之一,足以让任何初次见面的人放下戒心。
柜台后,老方师傅抬起头。他的手指上还捏着一枚细小的齿轮,另一只手拿着镊子,正准备进行精细的装配。镜片后的眼睛,初看之下有些浑浊,带着常年与精密零件打交道的疲惫,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鹰隼般的锐利。这锐利的目光在沈安娜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不着痕迹地移开,转向她方才触碰过的那只银壳怀表,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接待一位普通的顾客:“小姐好眼光,这是瑞士进口的劳力士,民国二十五年的新款,走时精准,工艺上乘。”
沈安娜心中微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将手腕上的浪琴女表轻轻解下。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腕表,银色表盘上镶嵌着细小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表盖内侧,贴着一张薄如蝉翼、几乎难以察觉的糯米纸,上面用特殊的药水写着只有特定光线和角度下才能看清的字迹。“我要修表。”她将表递过去,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焦急,“昨天不小心掉在雨里,回来就发现走时不准了,还请师傅费心。”
老方接过表的瞬间,三根手指看似不经意地在她的掌心快速敲击了三下——三短,两长,再三短。这是中共地下党“长江”小组的紧急联络信号,如同暗夜里的星光,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辨识。沈安娜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从容,仿佛只是感受到了对方指尖的粗糙。老方则不动声色地将表揣进油腻的工装口袋,那里,靠近心口的位置,温暖而隐秘。他掀开柜台下的一块活动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入口,压低声音道:“里面请,这表得拆开仔细洗油,怕是零件也受潮了。”
后屋的密室,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松节油、机油和樟脑混合的气味。这气味,对于外人而言或许刺鼻难闻,但对于沈安娜和老方来说,却意味着安全与信任。老方熟练地从墙壁一处看似普通的砖块后,轻轻一按,打开了一个夹层,取出一个黑色的胶木盒子。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修表工具,而是一台伪装成老式收音机的发报机。他插上电源,微弱的绿色信号灯亮了起来,幽幽的光芒映在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脸上,那些沟壑纵横的纹路,仿佛都刻进了岁月的年轮,藏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凌晨三点截获的。”老方拧开发报机侧面一个隐蔽的旋钮,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卷细如发丝的铜丝录音带,那是他们费尽心力才弄到的宝贝,“日军‘梅机关’直接发往重庆特务机关的,用的是他们最高级别的‘樱花’密码系统,之前从未见过。”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凝重,眼神也变得格外严肃。
沈安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细微声响。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像是在与自己的大脑对话,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作为《中央日报》的外勤记者,她需要时刻保持优雅得体,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圆润饱满。此刻,那平日里敲击打字机键盘的指尖,却因内心的紧张与专注而微微用力,指节甚至有些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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