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的灰烬在火盆里卷了一下,熄了。雪斋仍坐在原地,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他没有动,也没有问。他知道刚才那句话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黑田官兵卫抬起手,从怀里取出一卷纸册。封皮已经发黄,边角破损,上面写着四个字:六国军形考。他把书推到案前,动作很轻,但声音很重。
“你这脑袋不去当军师可惜了。”他说。
雪斋没伸手去拿。他只是看着那本书,手指微微收了一下。他知道这本书的分量。不只是兵法,更是权力的眼睛。能看懂的人不多,敢用的人更少。
黑田盯着他。“你算得准,想得远。粮草、人心、谣言、伏兵——你都压在一条线上走。这不是谁教出来的。”
雪斋低声道:“是你教的蚂蚁搬糖。”
“那是算账。”黑田摇头,“你现在做的事,是替死人写遗书,替活人定生死。这才是军师。”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海风刮过城墙,吹得灯笼晃了一下,烛光落在书页边缘,照出一道裂痕。
雪斋终于伸手,指尖碰到了封面。纸很脆,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但他没缩手。他慢慢把书往自己这边拉了一寸。
“你不怕我学了?”他问。
“怕也没用。”黑田冷笑,“书在我身上藏了十年,等的就是一个不怕算错的人。你昨夜说裁五百人,眼睛都没眨。这种心肠,配看这本书。”
雪斋喉咙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夸奖,也可能是试探。战场上杀人容易,断粮时放走五百人却难。那不是战,是割自己的肉。
他抬头:“那你相信我不会拿它去投丰臣?”
黑田笑了下,笑得很短。“我不信任何人。但我信一个问题——它比答案有用。”
雪斋等他说下去。
“你刚才问我本能寺的事。”黑田缓缓开口,“你以为我想听你猜?我是想看你敢不敢问。”
雪斋没说话。
“明智光秀杀织田信长。”黑田说,“史书这么写。可你知道那天早上,信长身边三十个近侍,一个都没逃出来?”
雪斋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黑田问。
“因为他们知道太多。”
“对。”黑田靠回椅背,“光秀带兵冲进去的时候,信长还在跳舞。没人反抗。就像……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雪斋眉头皱了一下。
“乱世不需要忠臣。”黑田低声说,“需要疯子。疯子动手,聪明人收场。光秀疯了七天,秀吉就捡了天下。”
雪斋想起京都药店里的病人,想起越前山中冻死的孩子,想起江户道场门口被斩首的小偷。那些都不是战争,可他们都死了。
“那你呢?”他忽然问,“你是疯子,还是收场的人?”
黑田盯着他,独眼在烛光下像一块烧红的铁。
“我是狗。”他说,“德川家的狗。咬谁,什么时候松口,都不由我。”
屋子里一下子冷了下来。
雪斋看着沙盘上的城池轮廓,已经被炭笔画过又抹平,只剩几道浅印。他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端药钵、砍沙袋、滚泥地、偷烟管、撒药粉、算账本、推沙盘……每一步都是别人给的路。
现在有人问他,要走哪条。
“如果让你选。”黑田忽然开口,“会当丰臣的家臣,还是德川的狗?”
雪斋没答。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茶屋四次郎的算盘声,佐久间盛政的枪尖,甲贺首领扔来的手里剑,黑田泼在沙盘上的粗沙……这些人教他怎么活,怎么打,怎么算,但从没人问过他想成为什么。
他低头看着那本书。《六国军形考》四个字已经模糊,可他知道里面写的不是阵型,是选择。
守城的人该不该放百姓出去?
赢战争的人该不该杀降兵?
掌权的人能不能说真话?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只有代价。
“我只想护住该护的人。”他终于说。
黑田没动。过了很久,他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护得住吗?”他问。
“不知道。”雪斋说,“但我不想变成那种为了赢,连自己人都杀的人。”
黑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他的右手还搭在竹尺上,指节变形,像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这本书。”他睁开眼,“不是给你打仗用的。”
雪斋抬头。
“是让你记住。”黑田盯着他,“当你有权力决定五百人死活的时候,别忘了你自己也曾是那个饿倒在破庙里,连饭团都抢不到的浪人。”
雪斋胸口一紧。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品川宿场外的雪地里,抱着染血的荐书发抖。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学会剑术就能改变命运。后来他发现,剑只能救一个人,而一个命令能救一千人。
但现在他明白,一个命令也能害死一万个人。
他伸手,把书捧了起来。纸面粗糙,带着旧墨和汗渍的味道。他把它贴在胸前,像接住一块坠落的石头。
“你会用它做什么?”黑田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