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墨从一片沉重的黑暗和窒息感中挣扎出来，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了水面。意识先于视觉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那令人心悸的憋闷感正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在四肢百骸流转。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光线有些刺目，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视野初时模糊，随即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秋日深潭的水，没有波澜，没有杂质，清澈得能倒映出他此刻略显狼狈的模样。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怜悯，也没有施恩后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和平静，仿佛刚才进行的不是一场与阎王抢人的救治，而是一件寻常小事。眼睛上方，是光洁的额头和几缕因方才施救而微微散落的青丝。
再往下，是一方素白的面纱，遮掩了她大半容颜，只留下一个清丽而朦胧的轮廓。
是她。
昏迷前最后的印象，以及身体传来的、明显是经过高明针灸疏导后的松快感，让他瞬间明白——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周围的喧嚣声、仆从们带着哭腔的庆幸声，此刻才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耳中。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这双沉静的眼眸上。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公子刚醒，不宜妄动。”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音色清冷，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她正动作利落地将他身上剩余的银针逐一取下，收入那个陈旧的针囊，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美感。
温子墨依言躺好，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待她收好最后一根针，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间残余的不适，用尚且虚弱但无比真诚的嗓音开口：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顿了顿，清晰地报上姓名，“在下温子墨，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此恩此德，子墨没齿难忘。”
云无心将针囊收回旧布包，闻言动作未停，只抬眼看了他一下，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心。”
她站起身，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些许尘土，准备离开。姿态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无半点想要攀附或索取回报的意思。
“我叫云无心。”她补充了一句，算是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名字报得随意，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尚可。
温子墨看着她转身欲走的背影，那青灰色的布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与她刚才施展出的惊人医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那个简陋的小摊，以及摊位上摆放的、绣工精湛花样别致的几条帕子，又看到她臂弯里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心中顿时了然。
这位云姑娘，虽有如此高超的医术，但生活似乎颇为清贫，竟需要在市集靠代写和售卖绣品为生。
一股混合着感激、钦佩以及些许不忍的情绪涌上心头。如此明珠，岂能蒙尘于市井？更何况，她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云姑娘请留步。”他急忙开口，声音因急切而带起一阵微咳。
云无心脚步一顿，回过头，面纱下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
温子墨在仆从的搀扶下，勉力坐直了些，俊雅的脸上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却清澈而恳切，没有丝毫轻浮或居高临下之意。他拱手，郑重道：“姑娘此言差矣。对姑娘或许是举手之劳，对子墨却是活命大恩，岂能如此便让恩人离去？这绝非君子所为。”
他稍作停顿，目光真诚地望向她：“若姑娘不弃，请移步至在下的‘百草堂’稍作休息，饮杯清茶，容子墨稍复气力后，再正式向姑娘道谢。”
他特意点出“百草堂”，既是表明自己的身份（医者或与医药相关），也是提供一个安全且正式的场所，消除对方可能有的顾虑。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辞恳切，令人难以拒绝。
云无心静静地听着，面纱遮掩了她所有的表情变化，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几不可察地微微闪动了一下。
温子墨……百草堂……
她初来芙蓉镇，对这里的势力分布还不甚了解，但“百草堂”这个名字，听起来便与医药相关。她原本的计划里，就包括要去药铺探路，了解本地药材行情，寻找可能的机会。眼前这位温公子，观其言行举止、衣着气度，以及仆从的规整，绝非普通商贾，在本地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能借此机会结识，或许……对她日后在此地立足，利用医术谋生，是一条意想不到的捷径。
风险固然有，任何与过去可能产生联系的社交都需谨慎。但机遇同样难得。这位温公子目光清明，态度诚挚，不似奸恶之徒。而且，她刚才出手救他，众目睽睽，他若稍有歹意，于他名声有损。
利弊在电光火石间于心中权衡。
她略一沉吟，迎上温子墨那等待答案的、清澈而真诚的目光，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也好。”她的回答依旧简洁。
温子墨见她应允，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润的笑容，仿佛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雪。他示意仆从小心搀扶自己起身，又对云无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姑娘，这边请。”
云无心默默跟上，青灰色的身影走在仆从簇拥着的、月白长袍的温子墨身侧，走向那未知的、名为“百草堂”的地方。
集市上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送着他们离去，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内容却已从之前的惊慌，变成了对这位神秘“云姑娘”的好奇与对温公子化险为夷的庆幸。
阳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汇在青石板上。一次意外的急救，一条绣帕，一句邀约，或许将在芙蓉镇，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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