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后,天儿彻底凉了。早晨的霜厚得能在草叶上留下指印,日头出来才慢慢化开,露水似的往下滴。
交公粮的日子到了。
天还没亮,屯子东头的土路上就排起了长龙。马车、牛车、驴车,一辆接一辆,车上码着装满粮食的麻袋,用麻绳捆得结实实成。车把式们裹着厚棉袄,袖着手蹲在车辕上,烟袋锅子的火星在晨雾里忽明忽灭。
秦风套的是那辆枣红马的大车。车上装了十五袋麦子——公粮有定数,按亩产算,他家这块地得交这么多。麻袋是新买的,印着“尿素”两个字,洗得发白。
秦大山坐在车辕另一头,怀里抱着杆鞭子,鞭梢在风里轻轻晃。老汉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蓝布褂子洗得发硬,扣子一直扣到下巴。
“走吧。”秦风抖了抖缰绳。
马车轱辘压过土路,吱呀吱呀地响。前后都是车队,牲口的响鼻声、车把式的吆喝声、还有粮食袋子摩擦的沙沙声,混成一片。
虎头和踏雪追着马车跑了一截,被秦风喝回去了:“滚犊子!在家看门!”
俩崽子委屈地呜呜叫,黑豹从院里踱出来,低低“呜”了一声,俩崽子这才乖乖回院。老狗蹲在门口,目送马车走远。
车队走得很慢。路窄,车多,不时有车陷进坑里,得靠前后车的人下来推。秦风跳下车帮忙的时候,单手就能把车辕子抬起来半尺,惊得旁边几个老把式直咋舌。
“秦风这小子,劲儿真大!”
“可不,跟头牛犊子似的!”
秦风没吭声,把车推出来,拍拍手上的土,又跳回自家车辕。他这身力气是前世在部队练出来的,负重越野、扛圆木、抬伤员……那些训练比这累多了。
走到晌午,才看见公社的轮廓。粮站在公社西头,是个大院子,青砖砌的围墙,铁皮大门敞开着,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
院子里人声鼎沸。马车、牛车、驴车,挤得满满当当。粮食袋子堆得像小山,空气里飘着麦子、玉米、高粱混杂的粮食味儿,还有牲口粪便的骚气。
秦大山把车赶到队尾,跳下车:“排队吧,早着哩。”
秦风看了看前头的队伍,少说有三四十辆车。他摸出怀里的干粮——是李素琴烙的玉米面饼子,已经凉了,硬邦邦的。掰了一半给秦大山,爷俩就着凉水啃起来。
排在前头的是邻屯的老孙头,五十多岁,佝偻着背。老汉回过头搭话:“老秦,今年粮咋样?”
“还行。”秦大山啃着饼子,“你家呢?”
“凑合。”老孙头叹口气,“交了公粮,剩不下多少。孩子多,嘴多。”
正说着,前头忽然吵嚷起来。一个年轻后生跟验粮员杠上了,声音大得半个院子都能听见。
“我这麦子咋就不行了?干干净净的,没石子没土!”
验粮员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穿着蓝布工作服,胸前别着钢笔。他抓了把麦子,在手心里拨拉着,眼皮都不抬:“水分大,得晾。”
“我晾了三天了!”
“那就再晾三天。”验粮员把麦子扔回袋子,“下一位。”
年轻后生急得脸通红,还想争辩,被旁边的人拉走了:“算了算了,跟他杠没用,回头给你卡得更狠。”
秦风眯着眼看。那验粮员抓麦子的手法有门道——手指头往里一抠,专挑底下没晒透的。这要是没经验的人,一袋好粮也能被他挑出毛病。
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日头爬到头顶,又慢慢偏西。有人带了午饭,蹲在车边吃;有人没带,饿得肚子咕咕叫。
轮到老孙头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老汉把麻袋搬到验粮台前,验粮员还是那套动作:抓把麦子,看看,闻闻,扔嘴里嚼嚼。
“二等。”验粮员在单子上画了个记号。
老孙头脸一下子垮了:“同志,我这麦子……”
“二等就是二等。”验粮员不耐烦地摆摆手,“过磅去。”
老汉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佝偻着背把麻袋拖走了。秦风看得清楚,那袋麦子粒粒饱满,怎么也不该是二等。
轮到秦大山时,老汉把麻袋搬到台前。验粮员照例抓了把麦子,刚要往嘴里放,秦风开口了:“同志,这麦子晒得透,您仔细看看。”
验粮员抬起头,打量了秦风一眼。年轻人站在那儿,腰杆笔直,眼神平静,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你是……”
“靠山屯的,秦风。”
验粮员手顿了顿。靠山屯秦风,这名儿他听过——打野猪王、挖宝参,在公社都传开了。
他又抓起把麦子,这回认真看了看。麦粒金黄饱满,咬一颗,嘎嘣响,干透了。
“一等。”他在单子上画了个圈。
秦大山松了口气,刚要道谢,秦风又说:“同志,我们一共十五袋,您看是一袋一验,还是抽验?”
验粮员看了他一眼:“抽三袋。”
秦风点点头,把车上麻袋一袋袋搬下来。他搬麻袋的手法利索——单手抓住袋角,腰一挺,百十斤的麻袋就扛上肩,走起来稳稳当当。周围等交粮的人都看呆了,这力气,这稳当劲儿,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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