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隔壁王阿婆挎着竹篮经过,筐底露出半截红布,我家二丫头说要跟您学写字,说是要写招财进宝贴在门上。张涤心接过她递来的野菊花,插在祠堂门楣的砖缝里。阳光在张氏宗祠祠字上投下一片金斑,他忽然想起入党宣誓那天,林心尧拍着他肩膀说的话:革命不是一个人的事,是要让每个泥腿子都能抬头做人。
风里飘来灶房煮红薯的甜香,他望着祠堂前那棵百年老桂树,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他已见过太多生死与热血,但此刻望着门楣上的旧字,他忽然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从不是单纯掌握多少斗争技能,而是要让更多从这方课堂走出去的孩子,成长为推动时代变革的坚实力量。
此刻父亲张老爷正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鬓角的银霜。
阿伯,我想把祠堂改作学堂。张涤心开门见山。张老爷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水汽漫上他浑浊的眼:你哥去年刚捐了二百大洋修桥,这祠堂是张氏三房的祖产......
爹可记得五年前闹饥荒?张涤心打断他,当时祠堂里堆着半仓陈粮,您说米烂在仓里不如救条命,开仓放粮活了半乡人。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如今这世道,比饥荒更可怕的是蒙昧。我在海丰见了新式学堂,孩子们读《少年中国说》,唱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想让桃澜乡的娃也......
张老爷沉默片刻,突然咳嗽起来。张涤心忙扶他坐稳,却见父亲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西厢房那间堆杂物的,先腾出来做教室。你娘房里的旧书桌,让木匠刷层桐油......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脆生生的唤声:涤心哥!
是隔壁王婶家的二丫头招娣,扎着两根麻花辫,手里攥着半朵野荷:我娘说你要办学校,让我来帮着搬桌子!张涤心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招娣来得正好,明日带你去河滩捡鹅卵石,铺教室的泥地。
开学的日子定在冬至。张涤心带着几个族弟,把祠堂的砖缝里里外外刷了青灰,又用竹篾编了隔扇,挡住穿堂风。母亲从箱底翻出十套蓝布衫,说是当年陪嫁的被面改的,裁了做校服;父亲则差人往各村送了帖子,写着凡七岁以上孩童,不论贫富,皆可来学。
祠堂门口的那棵老乌桕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呜咽,树下几个衣衫褴褛、缩着脖子的乡民远远站着,探头探脑,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和深深的疑虑、畏缩。他们窃窃私语:
“张家的‘破心’?他不是在外头闯荡过吗,怎么回来了?还折腾起学堂来?”
“破心”是村里人背地里给张涤心起的外号,讥讽他从小被亲生父亲卖掉的命数,说他“心都被爹娘卖破了”。这外号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还教书?不收钱?哪有这等好事?莫不是……要变着法子收更多吧?”一个驼背老者缩着脖子,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刻过,每一道都深藏着警惕。
“教娃娃认字打算盘?”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声音细弱,“认得字不也要扛锄头?耽误了给陈老爷家放牛少不得挨鞭子……”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无形的鞭影随时会落下。
林桂生正要上前解释,张涤心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他大步走到那堆窃窃私语的乡民面前,目光沉静地从一张张被穷苦和风霜刻满的脸庞上扫过。他没有高声,只是用沉缓的、带着浓重客家口音的土话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
“阿公、阿婆、叔伯兄弟,”他顿了顿,手指向祠堂深处,“祠堂是公产,是张屋祖宗留下来的,也是大家的。办这个‘育英’,不收一个大子儿!柴火费,我们自己砍树劈柴;坐的蒲团,我们自己编草席!教娃娃认几个字,学会打打算盘,不为别的,只求日后去镇上粜谷、买盐,算账时不被那黑心的秤砣和算盘珠子欺了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声音却更加沉实有力:“想想去年秋天,你家的谷子,明明称起来够两石,那米行的账房先生算盘珠子一拨,硬生生只算你一石八!这里头藏了多少黑心钱?学几个字,识几个数,不是为了当老爷,是为了保住自己锅里那点活命粮!让那些扒着我们骨头喝血的人,没那么轻易得手!”
这番话像一颗滚烫的石头砸进了冰冷的水面。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那抱着孩子的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孩子搂得更紧。驼背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疑惧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缝,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远处几个半大孩子,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却又充满渴望地朝祠堂里张望。
“我……我家二狗子能来么?”一个汉子犹豫着,终于挤出人群,黑红的脸膛上带着窘迫,“快十岁了,整天就知道掏鸟窝……”
“能!”林桂生立刻应声,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多大的娃都行!不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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