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内室，赵乡绅屏退左右，只留下傅鉴飞。他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全是地契和借据。
“这些是我在乡下的田产和些借贷凭证。”赵乡绅面色凝重，“放在身边不安全，带到省城更是风险。想请傅大夫代为保管，等风头过了再取回。”
傅鉴飞沉吟片刻：“赵公，非是傅某推辞，只是这等重要之物...”
“傅大夫的人品我信得过！”赵乡绅急忙说，“况且济仁堂是药铺，没人会想到这些东西藏在那里。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回不来了，这些东西就归傅大夫所有，总比落在那些人手里强。”
傅鉴飞看着盒中的文书，心中盘算。这些地契涉及的土地不少，确实价值不菲。但他更担心的是，如果被人发现他替赵乡绅保管这些，可能会惹来大麻烦。
傅鉴飞终于做出决定：“既然赵公如此信任，傅某就暂为保管。你把小箱子做个封签，写上日期，他日赵公回来，定当原物奉还。”
赵乡绅松了口气，连连道谢。做好封签，又亲手写日期名字，将小木盒放在一个茶叶盒里，上面盖着茶饼茶叶，倒看不出下面还有个木盒子。
傅鉴飞为赵老夫人诊脉开方后，让佛生带着那盒茶礼离开了赵府，回到药铺。路上，傅鉴飞一直沉默不语。
回到济仁堂，傅鉴飞将小木盒藏在药库的暗格里，这才安心地去用晚饭。
晚饭后，傅鉴飞在书房看林蕴芝送来的各分号的账目，眉头越皱越紧。 “大堡和双溪的分号又亏了。”
林蕴芝叹了口气，“时局不好，乡下生意难做啊。”
傅鉴飞干咳一声：“话虽如此，但济仁堂上下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总不能做亏本生意。我打算把大堡和双溪的分号转让，只留岩上的分号。”
林蕴芝惊讶道：“岩上分号不是最小的吗？” “但那里离红军活动区最远，相对安全。”傅鉴飞压低声音，“现在这形势，保命比赚钱重要。”
林蕴芝想起傅善涛的话，也不再多说。
次日，晨雾未散时，武所城已是一座空城。县政府匾额被人摘下劈了柴火，县党部大门上赫然贴着“打倒土豪劣绅”的红纸标语。百姓们挤在街角张望，见红军秋毫无犯，胆大的也出来走动了。
“老张，这些兵不抢东西啊？”卖烧饼的王瘸子捅捅邻居。
“嘘！你没见那布告上写着‘保护工商业’？这些店铺的匾额都留着呢！”
几天后，傅鉴飞果然开始着手转让分号的事。这事也只能悄悄地做，消息传出，武所县商界一片哗然。济仁堂是当地老字号，突然收缩业务，引起各种猜测。
有人说傅鉴飞得到了内部消息，红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有人说傅家资金链出了问题，不得不变卖家产；还有人传言傅鉴飞与红军有秘密联系，所以提前知道风声。
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傅鉴飞耳中，但他不予理会，专心处理转让事宜。这样一来，他的时间反而空闲了许多，也能更专心地研讨医案。
然而局势变化比想象中更快。
不过一周，红军主力说已经离开武所，打下了永定，又打上杭，武所县一带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逃跑的乡绅们陆续返回，赵乡绅也派人来取回了那个小木盒。傅鉴飞如释重负，越发觉得自己收缩业务的决定是正确的。
傅鉴飞在为另一个消息感到欣慰：红军在湘水湾一带活动，但只镇压了桃溪的张克水，没有动其他大地主，对金光一带更是没有影响。
危机解除，傅鉴飞的心情大好。这天晚上，他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还开了一坛老酒。
林蕴芝望着案上琳琅满目的菜肴，盐焗鸡，石斛猪肚汤，鳝鱼炒苦笋，.....眉梢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傅鉴飞极少这般铺张。
“老爷今日怎的这般高兴？”她执壶斟酒，琥珀色液体在琉璃杯中晃出细碎金光。傅鉴飞端起酒盏，目光掠过她鬓角新添的几缕霜色：“湘水湾的事总算妥帖了，分号关了，金光也平安。”
林蕴芝垂眸一笑，指尖拂过他袖口的药渍：“老爷为这些事操劳，蕴芝敬您一杯。”酒液入喉，傅鉴飞只觉胸中郁结散了三分。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多前在长汀药铺当学徒时，掌柜的常说：“乱世里，有本事的郎中要比县太爷活得长久。”如今这乱世里，他却分不清，究竟是药柜里的甘草能救命，还是那些主义能救心。
酒过三巡，林蕴芝的笑意渐淡。她望着傅鉴飞微醺的面庞，忽然伸手替他揉起太阳穴：“飞哥累了，我陪侍候您歇息吧。”傅鉴飞顺势靠在她肩头，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沉水香。快二十年了，这香气早已沁入骨髓，像药柜里常年备着的安神香。自然，等到傅鉴飞睡熟，林蕴芝把已在那儿等候的周怀音送进了卧房。
周怀音显然没有了以往的害羞，更不见半分拘谨，只有一种任务式的无奈漫在眼底，连举止都透着几分随意。
林蕴芝突然察觉到周怀音似乎有什么心事，经常一个人发呆。
事实上，周怀音确实有心事，而且与傅善涛有关。
周怀音自那日见过傅善涛后，便总在檐角漏雨的夜里反复回想他的模样。更令她意外的是，不过半月，竟收到了傅善涛从广州寄来的信——信纸边角还沾着墨香，字迹清瘦如竹，说学堂里的先生讲男女平权新女性该读书明理。
她对傅鉴飞的心思复杂难明。说感激是真，自己阿伯的病，自己家的困难，是傅鉴飞垫了药钱，不仅能够在这里学医，又在药铺寻了份差使；可说起处境，又总觉喉咙发紧——她是个老师的女儿，年方十八，如今却成了有妇之夫的外室，连主屋的正厅都不能踏进一步。
夜里梳头时，她望着镜中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娘蹲在灶前给她梳辫子：阿音啊，咱穷人家的女儿，能识几个字，将来去省城做女先生，多体面。如今她倒是识了些字，却只能在药铺后巷的偏房里抄方子，连给傅善涛回信都要在夜色深人静的时候，通过父亲去传递。
周怀音心底那根弦，一旦被挑破揭开，便再难展颜。这却是林蕴芝未曾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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