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又低头看着脚边沉甸甸的竹筐,定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最终,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沉得如同叹息。他弯腰,亲自提起那竹筐,对卫生员低声说了句什么。队伍再次启程,那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县衙方向灰蒙蒙的晨雾里。街面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有济仁堂门前石板上的几点微痕,是竹筐压下的一点灰尘。
土改的风声,像浸了水的炮竹,只在湘湖乡那边闷闷响过两声,便彻底偃旗息鼓,再没了动静。消息是阿炳从乡下探亲回来时带来的,带着一股子稻草和牛粪的气息,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打谷场那血……啧,渗进地里,洗都洗不干净,黑黢黢一片!”阿炳抱着膝盖蹲在后院煎药的泥炉旁,炉火映着他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农会那几个人,头天晚上还敲锣喊着分田分地欢喜着呢,第二天……人就没了!吊在村口的老樟树上,舌头伸得老长……听说逃进山的也抓回来好几个,就在河滩上……用铡刀……”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仿佛那里面正烧着骇人的景象。
傅鉴飞正用小石磨磨着最后一点田七粉,粉末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动作不停,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武所这边呢?没动静?”
“没,”阿炳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一点影儿都没。除了湘湖那地方闹腾了几天,别的乡,安静得像坟地。小旗河那边,陈家的大斗还在祠堂门口放着呢,该交几成租子还是几成,一个子儿都少不了。谁敢提‘分’字?不要命了么!大家都说,那是雷公岭上的‘疤脸虎’干的,收钱办事,麻利得很……”
阿炳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对未知暴力的深刻恐惧。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出一个小火星。傅鉴飞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碾槽里那一点点暗红色的珍贵药粉,像看着凝涸的残血。他小心翼翼地用骨片将粉末刮进一个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得光滑的粗瓷小药瓶里,塞好软木塞,指尖在冰凉的瓷壁上停顿了一瞬。湘湖的血,终究还是太烫,烫得足以浇灭所有刚刚萌动的火星。武所的山依旧沉默,土地依旧沉睡在旧日的契约里,如同济仁堂那些日渐空荡的药屉,只留下沉默的缝隙。他拿起药瓶,放进柜台深处一个空了大半的抽屉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日子在药香与病气的交织中,在军队来去的脚步声中,缓慢而滞重地往前爬行。药铺的困境如同勒紧的绳索,一日紧过一日。货架空,药柜空,连伙计阿炳眼见着也瘦脱了形,原先圆润的脸颊凹了下去,眼底带着青黑。傅鉴飞坐在那张酸枝木诊桌后,看着眼前排着的长队,一张张绝望枯槁的脸孔,眼中却深藏着一种近乎疲惫的麻木。
“傅先生,您看看这方子……还能抓齐么?”一个老妇人颤巍巍递过一张泛黄的纸方。
傅鉴飞接过,扫了一眼:羚羊角、犀角、紫雪丹……都是早已绝迹的稀罕物。他沉默片刻,提笔蘸墨,在纸上划去那几个名字,在旁边重新写下:水牛角浓缩粉、大青叶、石膏、知母。字迹依旧沉稳有力。
“老人家,按这个试试。”他将改过的方子递还,“羚羊角犀角如今是天上的星子,难寻了。这个方子……聊胜于无,清心退热还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黯淡下去,她默默地接过方子,佝偻着背,走向药柜。阿炳接过方子,只看了一眼,便熟练地从几个抽屉里翻找出大青叶、石膏、知母,分量都给得足。水牛角浓缩粉罐子已经见底,他用小铜勺仔细地刮出最后一点褐色粉末,包进桑皮纸里。
老妇人付了钱——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和几个冰冷的铜板,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叹息。
傅鉴飞的目光越过抓药的人群,落在药柜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那抽屉和其他的一样,贴着标签,写着“土茯苓”三个工整的墨字。他停顿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随即起身,走了过去。
他拉开那个“土茯苓”的抽屉。里面没有药材,只有一本厚厚的、封面磨得发亮的蓝皮账册。他拿起账册,手指熟稔地翻到中间某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有看那上面的数字和药名,而是径直翻到夹在册页深处的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薄纸片。
这纸片很普通,是济仁堂开方用的那种带红线的竖行信笺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纸上的墨痕已有些时日,但依旧清晰,正是林蕴芝转来的周怀音那封信的一部分剪裁下来的字条。上面是周怀音那娟秀熟悉的笔迹:“……自与善涛赁屋同住后,那年轻人待她极好,二人正商量着等手头松快些,再补办婚仪……”
傅鉴飞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指尖能感受到墨迹微微凸起的触感。“等手头松快些……”这几个字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最终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凝结在眉宇间,沉甸甸地向下坠去。这承诺在动荡的年代里,像药屉深处残存的几粒种子,微弱却又固执地存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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