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坐在诊案后,目光落在摊开的医书上,墨字的笔画却像扭曲的蚯蚓,一个也钻不进脑子里。温老大的油滑、温老幺的木讷、温家嫂子呆滞的眼睛、还有那个瘦小怯懦的童养媳影子……在眼前混乱地搅动着,最后定格在刘老六那惊怖扭曲的脸上,和他描述的“一脚踹在心口窝”的暴行上。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冻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先生,”学徒佛生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放到诊案上,药碗边缘腾起苦涩的热气,“那个……湘水湾的温家……真的就……一个不剩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傅鉴飞抬眼,看到佛生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未经世事的惊惧。
他没有回答,只轻轻推开了面前的医书,叹了口气:“药煎好了?端给里屋那位咳嗽的阿婆吧。告诉她,务必静心。” “静心”二字,此刻说来如此苍白无力。
佛生端着药碗,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向里间。
傅鉴飞的目光重新投向门外湿冷的街巷,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湘水湾的血债,此刻正成为周围乡亲的谈资,被当政者掂量着。“董传富……董家……”,这个名字像一枚淬毒的钉子,楔进了脑海。
湘水湾,蜷缩在武所县城西北方五十多里外一片贫瘠的丘陵褶皱里。一条在旱季也有不少水的河,唤作“湘水”,便是这村子赖以得名的全部倚仗,到下游是桃溪河,然后汇入汀江。湘河水裹挟着两岸山坡冲刷下来的浅薄红土黑土,日积月累,才在河弯处淤积出一片肥沃的田地,吸引了先祖在这里开枝散叶,养活了村里的一代又一代人。
村子不算小,人口也不算少,沿河散落着八九个围屋。每个围屋又被十来户低矮的土坯房或杉树皮顶的棚屋包围。村口有一片虬枝盘错的老樟树林,村间又有一小片枫树林,还有一棵大枫树的半边被雷劈焦了,更显出几分挣扎求生的姿态。树底下,是村里的公共空间,也是消息集散地。有土地庙,还有几张石凳子,估计都有几百年了。在远处的神背屋,则是一片杂乱的坟山,几百年的亡魂层层叠叠地挤在薄土下,墓碑大多歪斜倾颓,字迹模糊难辨。湘水湾的历史,就刻在这些沉默的碑石上,也飘散在村民的口耳相传里。
“最早在这河湾里落脚生根的,是雷、焦、李三姓人家。”村中最老的董四太公曾坐在老樟树下,摇着破蒲扇,对着围拢过来的小辈们絮叨,声音浑浊如含了沙砾,“那都是老黄历喽……明朝?还是更早?谁说得清!反正啊,这三姓人,就跟风里的火星子似的,‘噗’一下,灭了,没了影儿。后来啊,朱、温、陈三姓迁了过来。朱家倒是红火过一阵,人丁也旺。可慢慢地,温姓和陈姓也稀落了,像灶膛里快烧尽的柴棒棒,光冒烟,不起火了。”老头儿眯着昏花的眼,目光扫过远处几块零散田地里稀疏的豆苗,“温家?康熙爷那时候编过族谱,那谱上记得明明白白,温姓还有两百多号人呢!后头?嘿……老天爷不长眼,水涝、旱灾、瘟疫、兵匪……哪一样不是催命符?家穷了,男丁短命病死,女的改嫁他乡,实在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一层层剥皮抽筋下来,到如今……唉!”老头儿重重叹了口气,蒲扇也停住了,“温家就剩一户了,两兄弟伺候个老母,前两年才抱了个童养媳……跟那坟山上的孤魂野鬼,也快差不多了。”
老四太公的话,被风卷着,在湘水湾狭窄的土路和低矮的房檐下飘荡,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叹息。温家那栋孤零零的土屋,就立在村东头最偏僻的角落,离浑浊的湘水最近。三间正屋,一间歪歪斜斜的柴房,四周用低矮的竹篱笆勉强围着。屋顶的杉树皮早已发黑霉烂,雨水大的时候,屋里摆满接水的盆盆罐罐,叮当作响。屋后开了一小块菜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青菜萝卜。
温家老大温世才,三十出头,是这衰败门户名义上的顶梁柱。脸皮有些松弛,眼袋常年浮肿,眼神总带着点闪烁不定的油滑。年轻时也曾出去闯荡过,在镇上的米店做过伙计,不知怎的被人辞了回来,从此便有些惫懒,田里的重活推给弟弟,自己常去小酒馆赊几杯劣酒,吹嘘些没人当真的陈年旧事。村里人背后都说,温老大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点在外面学来的油滑算计,在烂泥田里毫无用处,反倒成了笑柄。
温家老幺温世贵,比哥哥小五六岁,却是真正支撑这个破家的苦力。他生得矮壮敦实,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树皮,因为常年过度劳作,背脊已有些微佝偻。他沉默寡言,一天到晚除了闷头干活,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他是家里的长工、短工、耕牛,挖地、挑粪、担水、修补房屋……所有的力气活都压在他肩上。他像一头蒙了眼的老牛,唯一的方向就是绕着那三间破屋和一小块薄田打转,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甚至眼神也变得迟钝麻木,看人时总带着点微微的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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