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息得太急,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憋得更青了,只剩下喉咙深处“嗬嗬”的倒气声。药铺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惊恐万状的声音吸了过去。正在为汉子包扎伤口的傅鉴飞,动作猛地一顿,原本沉稳如古井的眼波骤然凝结,如同瞬间冻住的寒潭。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针尖,直刺向门口的刘老六。连角落里抱着婴儿的妇人,也忘了拍哄只剩微弱抽泣的孩子,愕然地望过来。
“老六,喘匀了气再说!”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冷,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力量,像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温家怎么了?什么叫‘没了’?”他松开手里的棉布,示意佛生接手,自己站起身,目光牢牢锁定刘老六。佛生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包扎的活计。
刘老六被傅鉴飞这沉冷的目光钉在原地,大口喘了几次,喉咙里的阻塞感才稍缓。他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人……人都杀光了!温家……温家那两兄弟,温老大,温老幺……还有……还有他们四十多的老娘!全死了!就……就剩下一个还没成亲的童养媳,被送……送回她娘屋去了!温家……温家绝户了呀!”巨大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攫住了他,这个走村串户见识过不少风浪的汉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竟忍不住哽咽起来,眼里涌上了浑浊的泪花。
“杀光了?”傅鉴飞重复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他眼前似乎瞬间闪过那两兄弟模糊的身影——温老大那张总带着点油滑算计的脸,温老幺木讷沉默埋头干活的模样,好多年前回湘水湾时,路过他们祠堂,有点印象。
“谁干的?为什么?”傅鉴飞的声音压得更低,像铁块坠入深水。济仁堂里死寂一片,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钉在刘老六身上,等待那石破天惊的答案。
刘老六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污迹,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那火苗里又分明夹杂着深切的恐惧:“是董家!董、董传富那杀千刀的!带了他董家一帮子叔兄弟!温老大……温老大他……他跟董传富屋里的那个婆娘不清不楚!董传富撞破了……昨天夜里,纠集了他本家十几个青壮,带了鸟铳,提了锄头棍棒,把……把温家两兄弟堵在水碓房那边……活活打死了啊!”刘老六的声音再次撕裂,带着血丝般的凄厉,“打死了还不算完!那帮畜生……又冲到温家屋里!温家老娘吓得瘫在床上……董传富那狗东西……一脚……一脚踹在老娘心口窝上!当场……当场就……没了声息!”
刘老六的描述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风,瞬间刮过济仁堂每一个角落。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椅背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随即又失控地微微颤抖起来。不到五十的人……卧病在床……被人一脚踹在心口……
“那童养媳呢?”傅鉴飞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冰层下传来,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
“那……那丫头命大,吓得躲进柴禾堆里了,”刘老六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后怕,“天麻麻亮,董家那伙人走了,她才爬出来……哭喊着跑到区苏政府报了案……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回她娘家刘家坳去了……”
“区苏政府?”傅鉴飞捕捉到这个词,目光一凝。
“去了!去了!”刘老六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冀,“区苏主席亲自带赤卫队赶过去了!人都扣下了!听说……听说要严办!傅先生,您说……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不相关的人啊!他们也……也下得去手!”他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悲愤。
傅鉴飞没有说话。济仁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角落里,抱着婴儿的妇人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襁褓,仿佛那无形的血腥气会沾染到孩子身上。那个手臂受伤的汉子,忘记了疼痛,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先前咳嗽的老妪,吓得紧紧抓住儿媳的手,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
“天理王法?”傅鉴飞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缓缓坐回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诊案冰凉的桌面,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济仁堂里浓重的药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湘水湾的惨剧刚刚落幕。他轻轻挥了挥手:“佛生,给老六倒碗热茶,定定神。”
货郎刘老六带着湘水湾的血腥和那碗热茶的蒸汽离开后,济仁堂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那沉默并非无声,而是被一种沉重黏稠的、名为恐惧和愤怒的东西填满了。病人们交换着眼神,低语声如同蚊蚋嗡嗡,却不敢高声谈论。伤者的呻吟也压低了,仿佛那血腥味还飘荡在药铺的每一缕空气里,吸一口都会灼伤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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