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老母李氏,年近五十,岁月和苦难在她身上刻下了最深的印记。因为体弱,她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也做不了什么重活。终日蜷缩在里屋那张破旧不堪的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旧棉絮。她的时间感早已混乱,常常分不清晨昏昼夜,只是茫然地对着记忆深处的某个方向絮叨,声音含混不清,没人听得懂她究竟在说谁、说什么。偶尔清醒时,她会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摸索着枕头下那本用蓝布包裹着的、纸张早已发黄酥脆的温氏族谱,反复抚摸着封面上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浑浊的眼里会流下几行无声的泪水。那是温家曾经存在的证明,也是即将湮灭的预兆。
至于那个童养媳,神背屋董氏家抱来的丫头,大名似乎叫招娣,村里人都习惯叫她“温家妹崽子”。十五六岁年纪,却瘦小单薄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终日低着头,缩着肩膀,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承担着所有的家务:煮饭、洗衣、伺候病弱的老母、收拾屋子、喂鸡……手脚勤快,却极少有声响,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飘来飘去。温世才看她时,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嫌弃和估量——嫌她吃闲饭,又暗自盘算着等她再长开些,能给自家带来多少彩礼。温世贵对这名义上的“媳妇”则有些漠然,更多时候是视而不见。老母李氏更是混沌,有时会将摸索的手伸向招娣,喃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名字。
湘水湾太小了,小到任何的细微动静都瞒不过人。温世才和董家媳妇杨氏的那点勾当,在闭塞的村子里,早已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只不过被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在众人眼皮底下维持着。杨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男人董传富比她大十来岁,常年在外做点小买卖,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杨氏生得颇有几分颜色,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水光。她性子泼辣,嘴皮子厉害,在董家本家妯娌间也从不吃亏。丈夫常年不在家,守着活寡,久了,那泼辣里便透出些寂寞怨怼和不甘心来。
温世才那点在外头见过的“世面”,他那张能说会道的油嘴,在沉闷的湘水湾,对杨氏这种女人来说,像是一点火星溅到了干柴上。起先只是在河边洗衣时碰着说几句荤话,后来便趁董传富不在家,借着串门的由头,偷偷摸摸。温家那破败的屋子、浑浊的空气、瘫在藤椅里等死的老娘、沉默如牛的兄弟、怯懦无声的童养媳……一切都压抑得令人窒息。而在董家,杨氏虽然衣食不愁,却也如同守着精致的牢笼。温世才的出现,像一道裂缝,透进一丝危险却带着刺激的光。他那些外面听来的新鲜事,半真半假的许诺,让杨氏心头那点不甘寂寞的火焰,暗暗烧了起来。
两人幽会的地点,有时在温家屋后那片稀疏的竹林,有时甚至在董传富不在家时,悄悄溜进董家那间堆放杂物的柴屋。杨氏自认为做得隐秘,却不知她那每次幽会前刻意梳洗打扮、眉眼间掩不住的春情,以及温世才那鬼鬼祟祟的身影和回来时掩饰不住的得意劲儿,早已落在有心人眼里。村头老樟树下纳凉的婆娘们,眼神一碰,嘴角撇一撇,一切尽在不言中。偶尔有孩童在竹林里撞见什么,回家学舌,换来大人厉声呵斥,那呵斥里也分明带着“莫管闲事”的暗示。董家的几个本家叔伯,也早有所闻,只是碍于宗族脸面和董传富常年在外,暂时按捺着,只等一个爆发的契机。
董传富最后一次离家前,并非毫无察觉。他自个儿在外面也未必干净,但自己女人的裤带松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沉着一张脸,对杨氏撂下硬邦邦的话:“把门给我看紧点!再让我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仔细你的皮!” 杨氏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被泼辣劲盖住,顶了一句:“疑神疑鬼!我清清白白在家,能有什么事?” 董传富冷哼一声,没再多说,背着褡裢走了,心里却埋下了一根刺。这根刺,在湘水湾闷热压抑的空气里,在无数道有意无意的目光注视下,在温世才和杨氏自以为隐秘的苟且中,渐渐淬上了致命的毒。
那日的黄昏来得格外粘稠。太阳像个烧透了的火炭球,挣扎着坠入西边铁青色的山峦背后,泼洒出大片大片秾丽得有些诡异的橘红色晚霞,将湘水湾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油彩。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粥,一丝风也没有。
水碓房在村子尽头,临着浑浊缓慢的湘水。巨大的木轮子在河水的推动下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嘎吱——”声,日夜不停,碾磨着村里人送来的一点口粮。水声、轮轴摩擦声,掩盖了许多细碎的声响,也成了某种掩护。
温世才借着暮色的掩护,猫着腰,沿着河岸边那条被茅草遮掩的小路,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水碓房后面。那里有一片芦苇荡,长得茂密,又背靠着一堵废弃矮墙。他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心焦火燎地等着。空气黏得能攥出水来,蚊子嗡嗡地围着脖子叮咬,加上心里有鬼,他不停地抓耳挠腮,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油腻腻的衣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