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就在他牙关紧咬,舌尖被咬破尝到了血腥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开口应下那饮鸩止渴的死当时——
“傅先生!”
一个熟悉而带着惊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鉴飞猛地回头,只见老主顾、开小酒馆的张老实,那个平日里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男人,此刻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当铺门外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与他性格极不相符的焦急。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傅鉴飞拉到角落里,避开朝奉那窥探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
“傅先生!不好了!您家那位佛生……佛生他……”
“佛生怎么了?!”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他在采石头场,刚被县署的人……拖出来了!”张老实声音发颤,充满了恐惧和同情,“听说……是半死不活……给扔到城西乱葬岗那边去了!就在刚才!我……我亲眼看见的!被两个兵拖着,跟拖条死狗似的……”
轰隆!
如同一个炸雷在傅鉴飞头顶炸响!刹那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张老实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在晃动。佛生……那个十四岁就没了爹娘、沉默寡言、像小牛犊一样在药铺里埋头干活、只求一口饭吃的学徒佛生……被扔进了乱葬岗?半死不活?!
那朝奉冰冷算计的声音、妻子诀别般塞来的首饰、儿子在县署大门前那悲壮的一瞥……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消息彻底碾碎、扭曲!
傅鉴飞猛地转身,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摇晃了一下。他不再看朝奉,不再看那冰冷的柜台,甚至忘了那八十五和一百一十的抉择。他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宝聚斋”那散发着霉味和铜臭的大门,身后传来朝奉不屑的冷哼:“切,白费功夫!”
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当铺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跑到城西那荒芜、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乱葬岗边缘的。他只知道,必须找到佛生!在野狗啃噬他之前!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为那渺茫的一线希望——佛生若活着,或许……或许儿子敬禄还有救?
乱葬岗的风,呜咽着穿过荒草和裸露的黄土,卷起陈年的纸钱灰烬和枯骨腐败的气味。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眼球,沉沉坠落,将这片不毛之地染上一层诡异而惨烈的橘红色。
在几丛半人高的、枯黄的蒿草深处,傅鉴飞终于找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佛生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静静地躺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他身上那件原本就破旧的粗布短褂,如今被撕扯得更加褴褛,布满泥土、血污和某种可疑的暗黄色秽物。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紫黑色鞭痕,有些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的左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可怕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蜡黄。嘴唇干裂焦黑,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紧闭的眼皮下方,那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细密的、尚未干透的黄色脓痂——那是痢疾高热带来的可怕痕迹。
傅鉴飞扑通一声跪倒在佛生身边,颤抖的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和恐惧,轻轻探向少年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活气的脖颈。他的指尖,在触及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息时,猛地一颤。那脉象,浮大而散乱,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沉弱得几不可查,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着垂死挣扎的虚浮,更有一股凶险的沉滑之象潜伏其间——这是典型的“泄痢厥脱”绝症之脉!热毒深陷,气随血脱,阴阳离绝!傅鉴飞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丢进了万丈冰窟。他行医半生,太清楚这脉象意味着什么了。这孩子……是在用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生命之火,撑着一口气,逃出了那个人间炼狱般的工地!
“佛生!佛生!孩子!醒醒!是我!先生来了!”傅鉴飞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不敢用力摇晃佛生脆弱如纸的身体,只能用手掌颤抖地、一遍遍拂去少年脸上冰冷的污泥和汗水。
或许是那熟悉的声音,或许是求生本能的最后一丝顽强,佛生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沉重的、沾满脓痂的睫毛艰难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小的缝隙,露出几乎完全浑浊、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白。他那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
“先……生……”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带着濒死的嘶哑,“……路……好长……好黑……死人……好多……好多死人……”他的瞳孔似乎在努力聚焦,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影,却显得那么涣散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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