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堂里那股沉厚、复杂、几乎成了傅鉴飞一部分气息的药味,今夜却显得格外稀薄。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陌生的空洞,仿佛有某种无形之物被永久地抽走了。这空洞感压在他心口,沉甸甸的,比苏区沦陷后传言的“清乡善后”更令人窒息。他枯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青布棉袍裹着愈发佝偻的身躯,像一块沉入水底、被岁月和忧惧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礁石。手里握着冰凉的紫砂小壶,壶嘴对着唇边,却久久没有啜饮的力气。只有那双浓黑得不见底的眼睛,越过洞开的铺门,茫然地投向对面青砖墙上斑驳湿冷的苔痕。徒儿董敬禄蜷缩在柜台后的条凳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角落碾槽旁,续弦林蕴芝和寄居的钟嘉桐沉默地整理着白日晾晒的草药,只闻得窸窸窣窣如蚕食桑叶的微响,更衬得这片死寂沉重无比。
这死寂,是近些年才死死勒住武所城的脖子的。红军的旗帜、嘹亮的号角、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那些曾让整个闽西山地沸腾滚烫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破碎的梦,被1934年深秋凛冽的寒风彻底吹散。中央军灰蓝色的潮水漫过染血的丘陵,随之而来的是“清乡善后”的铁幕,冰冷、窒息。保甲长的铜锣声替代了冲锋号,日复一日在石板巷弄里“哐——哐——”地敲着,声波撞击着土墙,也撞击着每一颗惶惶的心。悬赏通缉的告示,贴着模糊不清却狰狞的人头像,被粗劣的浆糊一层层糊满了城门洞和祠堂外壁,纸角在风雨中卷曲、发黑、剥落,又被新的覆盖上去。告示上那些被墨汁打上巨大红叉的名字,常常在几天后,就变成城隍庙前歪脖子树上悬挂的、肿胀变形的头颅。街面上,那些穿灰袄、背老套筒的团丁和兵痞明显多了起来,斜挎着枪,叼着烟卷,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行人的脸,盘查无处不在。一张无形的、沾满血腥的巨网,正越收越紧。
“傅先生,”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声音打断了傅鉴飞的凝滞。他微微侧过头,见是街尾佃户张老栓,佝偻着腰,双手捂着肚子,脸色蜡黄,额头全是冷汗,“劳驾…劳驾您给看看,这肚子绞着疼,怕是夜里又着了寒…”
傅鉴飞抬了抬眼皮,没言语,只是枯瘦的手指在脉枕上点了点。
张老栓连忙坐下,伸出粗糙黧黑的手腕。傅鉴飞三指搭上去,凝神片刻,眉头蹙得更紧。脉象沉细无力,舌苔白厚滑腻,确是虚寒久滞。他提笔蘸墨,正要开个温阳祛寒的方子,笔尖悬在毛边纸上,却迟迟难以落下。党参?白术?茯苓?这些最平常的温补药,在这“善后”的年头,早已成了金贵物什。药价一日三跳,像被疯狗追赶着,济仁堂的存货也已捉襟见肘。
“怕是开春那会儿……”张老栓偷眼觑了一下门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让那帮白狗子…从被窝里拖出来…在冷水田里跪了大半宿…逼问赤卫队埋东西的地儿…真不晓得啊!”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缩了缩脖子,“落下这病根了…作孽啊…”
傅鉴飞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一滴浓墨终于不堪重负,“啪嗒”滴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黑斑,污了半张纸。他盯着那墨点,仿佛盯着张老栓口中那片被鲜血和冷水浸泡过的稻田,盯着那些在刺刀下被迫跪倒的佝偻身影。这病症的根源,不在风寒,在人心里的寒,在骨子里的惧,在那些悬在城隍庙前树枝上随风晃荡的、无声的警告。
“……先抓两剂理中汤温着吧。”傅鉴飞终于沙哑地开口,手腕有些僵直地在墨点旁写下药味和分量。声音干涩,如同枯枝刮过石板。张老栓千恩万谢,从怀里摸出几个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铜板,小心翼翼地排在诊案边角。
药包递过去时,林蕴芝看着张老栓捧着药如同捧着救命稻草般踉跄离去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那叹息无声地融入济仁堂沉滞的空气里。傅鉴飞的目光却再次投向门外。街角,两个背着枪的兵痞正拦下一个提着菜篮的妇人,粗鲁地翻检着篮里的东西,污言秽语隐隐传来。那妇人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这武所城的“安定”,不过是一张紧绷到极致、随时可能撕裂的人皮。
时间倒流回数年前,济仁堂岩上分号的空气里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息。药香依旧沉厚,却被一种年轻、蓬勃、甚至带着点莽撞的热力搅动着。午后阳光穿透高高的木格窗棂,在光洁的乌木柜台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药柜前,两个穿着青布短褂的身影正忙得满头是汗。年长些的泽生,身形挺拔,动作沉稳,一手稳稳按住铡刀,一手利索地将一根粗壮的当归送入刀口,“嚓”的一声轻响,一片片切面光洁如纸、薄得近乎透明的当归片便整齐地码落在摊开的桑皮纸上。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
“桂生哥,你看这样成不?”旁边探头的是更年轻的泽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跳脱。他手里也捏着几片刚切好的当归,递到桂生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和一丝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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