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捏起一支笔头磨得发秃的紫毫小楷笔,在砚台里饱蘸了浓墨。笔尖悬在账簿那细密的竖格间,随着他口中近乎无声的默算,时凝滞,时缓缓移动。每一笔支出,每一分入账,仿佛都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有了重量,压得他眉头越蹙越紧。
“当归尾三斤,价涨了三成……上等川连告罄,次等货色也要比上月贵两分……陈记纸坊的桑皮纸又来催账……”他低声念叨着,笔尖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用的是老派商贾惯用的苏州码子,如同一种古老的密码。纸张边缘,用蝇头小楷做着蝇头小楷的注脚:“泽生交代,码头王阿婆寒喘,免资。白纸黑字记上,将来若有闲钱……”“西街李跛脚腿伤换药三次,实收两成,蚀本。”
墨迹未干,药铺后堂通往内院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学徒定明气喘吁吁地探进头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条,脸上带着一种乡下少年特有的、未经过滤的激动和惊惶:“桂生叔!快瞧瞧!镇上‘隆昌记’南货铺的伙计刚送来的!说洋码头那边……出大事了!”
林桂生心头一紧,放下笔,接过那张尚带着汗湿气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匆忙:“林掌柜:速备钱搭子,多带银洋!今早刚泊下两条洋火轮!‘怡和’、‘太古’联手!胡庆余堂的杭白菊、地道浙贝母,价钱竟比咱们平日拿的……贱了足足三成!码头人山人海,全是抢货的!迟了怕是渣都不剩!隆昌记老王字。”
纸条上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林桂生指尖一颤。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远处瓯江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喧嚣,如同无数只巨大的蚂蚁在疯狂地搬运着什么。那喧嚣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尖锐的洋人呵斥和本地人哀恳讨饶的哭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透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暴戾。洋船!洋药!三成的价差!这消息像一根冰冷的楔子,狠狠凿进了他方才还在为仨瓜俩枣精打细算的脑海里。
他几乎是扑向那只靠在柜台角落、用厚实蓝布缝制的旧钱搭子。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钱搭子内层那几处特意加厚、暗藏细铜片防备刀剪的位置,将钱屉里几乎所有的银洋、角票和一些成色尚好的铜元一股脑儿倒了进去。那钱搭子瞬间沉甸甸的,几乎坠手。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袄披上,对定明急促交代:“仔细看着铺子!若有人来抓药,急症缓症都问清了!泽生先生回来,务必把这事告诉他!”话音未落,人已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由薄雾和人声交织成的浑浊市井之中。
越靠近瓯江码头,那股混杂着浓烈罂粟膏甜腻腥气的怪味便越是刺鼻,几乎盖过了水腥、鱼腥和汗腥。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粥。平日还算宽敞的码头岸线,此刻被两条喷吐着巨大黑烟的铁壳洋轮——“怡和”号的明轮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太古洋行灰扑扑的货轮像只疲倦的巨兽——和无数大大小小、挨挨挤挤的木船塞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比最喧闹的集市还要混乱十倍。苦力们赤裸着油光发亮的脊背,喊着低沉粗嘎的号子,在摇摇晃晃的跳板上来回奔跑,将一只只沉重的木箱、麻袋、藤筐从洋轮巨大的腹中搬运到岸上临时堆积如山的货场。
货场四周,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一些穿着脏污短褂、形销骨立的人,如同饥饿的野狗般逡巡着,贪婪地吸着鼻子,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被苦力不小心磕碰散落在地上、散发着独特辛香的药草碎末,甚至有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帮会打手厉声喝骂着、鞭子抽打着驱赶开。角落里,三三两两蜷缩着更加不堪的人影,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如同被抽干了精魂的活尸,刚吸食过的瞬间满足还残留在扭曲的脸上,紧接着就是毒瘾发作时无法抑制的痉挛和失禁的恶臭。几个穿着黑色府绸短褂、腰挎盒子炮的汉子,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人群。他们胸前别着醒目的铜牌徽记,那是本地势力最大的帮会“青鱼帮”的标记——这些家伙,向来与烟土、私盐、码头霸市脱不开干系。
林桂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恶心,凭着多年药铺生涯练就的敏锐,目光在混乱如沸粥的人群和堆积如山的货堆中急切搜寻。终于,他在人潮汹涌的边缘外围,看到了几张熟识的面孔——几个常给济仁堂供货的小药商和掮客。他们此刻如同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蹲在几捆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被洋行雇工粗暴卸下的药材山,手里的旱烟管半天也忘了吸一口。
“老陈!张老板!”林桂生奋力挤过去,脚下的泥泞几乎让他滑倒,“情况如何?浙贝母?杭菊?”
其中一个叫老陈的中年药商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满是苦涩和绝望,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垛垛被打开检查的麻袋:“林掌柜,您自己瞧吧!”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所谓的“地道浙贝母”。个头倒是肥大,鳞瓣也看似饱满,然而凑近了,一股刺鼻的硫磺熏蒸气味便扑面而来!再看那色泽,全然不是自然风干该有的淡棕微黄,而是被熏得惨白惨白,如同死人的脸。“货色不对!” 林桂生抓起一把,手指用力一捻,那些看似饱满的鳞瓣竟轻易碎成齑粉,毫无地道宝塔贝应有的沉实瓷感,“这是硫磺熏坏的陈货!药性早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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