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旁边姓张的掮客吐了口浓痰,声音嘶哑,“可架不住便宜啊!三成!足足比咱们往常拿货价贱了三成!那些平常买不起药的乡下土郎中都疯了似的抢!‘怡和’、‘太古’的买办就站在船边,叉着腰指使人往下卸!那些青鱼帮的狗腿子围着,谁敢说个不字?谁敢上前细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愤怒,“他们这是要把咱们这些本地药商往死路上逼!压价倾销,卖的都是些毒药!坑死人的玩意儿!”
“老篾匠那腿伤又挣裂了,缝了三针,耗了些金疮药……”钟泽生略显疲惫的声音在铺子门口响起时,已是日头西斜。他提着藤箱跨进门槛,话音却在看到林桂生阴沉如水的脸色和桌案上那摊开的、散发着刺鼻硫磺气的所谓浙贝母时,戛然而止。“这是?”他眉峰骤然蹙紧。
林桂生没有立刻答话,他沉默地打开那只蓝布钱搭子,将其倒提过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几块黯淡的银洋、几张皱巴巴的角票、一堆散乱的铜元,还有几块被压碎的粗劣点心渣子——那是他慌忙奔回途中,一个饿极了的乞儿撞上来塞到手里的——尽数泻落在柜台的粗麻布上。那声音空洞而干涩,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无二。
他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将码头所见所闻,洋行的霸道,那熏得惨白如骨的劣药,青鱼帮打手的跋扈,小药商们的绝望,还有那些被低贱价格诱哄着抢购、最终将害人害己的劣药,一一说了出来。
钟泽生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走到那堆散发着异味的浙贝母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端极其仔细地嗅了嗅,又用舌尖沾了沾,细细品味。他那双素来温和清澈的眸子里,一丝冰冷的寒意缓缓凝结,如同深潭底下浮起的薄冰。
“硫磺熏蒸过度,燥气入髓,非但化痰止咳之力尽失,久服反生燥火,灼伤肺络。”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医者判词般的冷峻,“更混有陈腐霉变之气,此等伪药,形似神非,害命甚于砒霜!怡和、太古……”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名字,仿佛在咀嚼某种极其污秽的东西,“好一个倾销!好一个断根绝户!”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桂生:“师兄,这些洋药,济仁堂一粒也不能收!一分钱也不能让那些吸髓敲骨的洋行赚去!告诉老陈、老张他们,济仁堂宁肯断货,也绝不用这等腌臜之物!”
林桂生望着师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动了动嘴唇。铺子里眼看就要断货的当归、杭菊、还有几味常用药……账本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话到了嘴边,终究被他用力咽了下去,化作喉头一个沉闷的滚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码头上那两条小火轮喷吐出的滚滚黑烟,沉沉地笼罩了济仁堂小小的铺面。药香依旧浓郁,却仿佛混进了一丝铁锈和硫磺的死亡气息。
药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时辰之后,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哭腔的哀嚎猛地撕裂。
“钟先生!钟先生救命啊!救救我家男人!”
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纸的妇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铺外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汉子,用一张破门板抬着个浑身抽搐、人事不省的男人。那男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灰败中透着一层可怕的青气,口角不断溢出混着血丝的粘稠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鸦片烟膏气味,混合着汗臭和秽物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药铺。
“是……是东街码头扛包的赵大!”有人认出了病人,低声惊呼。
那妇人扑倒在钟泽生面前,咚咚地磕着头,额角瞬间青紫一片:“钟先生!求您发发慈悲!他……他晌午去洋码头那边看热闹,不知被谁硬塞……硬塞了一口‘烟泡子’!回来就……就成这样了!呜呜……家里就指着他扛包挣口饭吃啊……他要是……我也不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洋码头?”林桂生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钟泽生。
钟泽生的脸色异常凝重。他迅速蹲下身,不顾扑鼻的恶臭,一手搭上赵大冰冷湿黏的手腕寸关尺,另一手拨开他紧闭的眼睑查看瞳孔。手指触及脉搏,那脉象竟如游丝般细弱欲绝,又滑又数,是中毒极深、阴阳离决的死脉!他猛地回头,对林桂生疾声道:“师兄!快!备‘通窍解毒汤’!生大黄一两,芒硝五钱(冲服),枳实三钱,厚朴三钱,生石膏二两(打碎先煎)!再取我针囊!快!”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随即又对那妇人道,“莫慌!取温水,设法撬开他牙关,多灌!催吐为先!”
林桂生不敢有丝毫迟疑,转身便扑向药柜。抓药、称量、包好,动作快如疾风。定明早已奔进后堂烧水煎药。铺子里顿时忙作一团,药吊子在炉火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迅速压过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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