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彪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三角眼里掠过一丝得意,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钟先生果然爽快!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两日就两日!静候佳音了!”他又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下药铺,目光在那昏迷的赵大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啧啧,钟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忙吧,忙吧!”说罢,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打手,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
铺门外的天光随着彭彪几人的离去似乎又暗淡了几分。那沉重的梨木铺板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合拢,将门外喧嚣的市声和那片暗红的夕阳彻底隔断。小小的济仁堂内,瞬间陷入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昏暗与死寂。只有炉火上药吊子里滚沸的药汁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嘟声,以及赵大妻子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细弱的游丝,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中飘荡。
钟泽生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桐油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投在身后那排巨大的、沉默如山的药柜上。柜面上那些写着“黄芪”、“党参”、“熟地”等药名的标签,在光影中显得模糊而遥远。过了许久,久到定明端着煎好的药汁小心翼翼走过来、不知所措地停在他身后时,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没有悲伤。那是一种彻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被刚才那场赤裸裸的敲诈和威胁生生抽离了躯壳。他默默地接过定明手中的药碗,走到赵大躺着的门板前,半蹲下去,用小小的瓷勺,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救命的药汁喂进赵大微微张开的嘴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显得异常单薄,又异常倔强。
林桂生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方才那股几乎要撕裂胸口的怒火,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所取代。三十块银元!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脊梁骨都要断裂。他死死盯着墙角那堆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伪劣浙贝母,那是祸根,是耻辱的标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向柜台。他粗暴地拉开那只沉重的梨木钱屉,手指颤抖着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掏摸。冰冷的铜板、微薄的角票、一些垫在抽屉角落的旧药方纸头……被他胡乱地拨弄着,发出哗啦哗啦的、空洞而绝望的声响。仿佛在这方寸之地,能翻找出救命的稻草,或者,能找到一个足以击碎眼前这绝望现实的支点。然而,除了零碎的钱币和那些承载着无数贫病故事的药方,他一无所获。最终,他颓然停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梨木柜台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个在码头风浪里摸爬滚打、在异乡艰难求生的汉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与屈辱。
昏暗的桐油灯光下,钟泽生喂完最后一口药,手中的瓷碗轻轻放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磕碰声。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铺子深处那架沉重的紫铜药碾子。他没有点灯,借着仅有的微光,俯身,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一把墙角那堆散发着硫磺异味的劣质浙贝母捞了起来,狠狠地、一把一把地塞进冰冷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紫铜碾槽里。
然后,他抬起脚,蹬在碾轮那沉重的踏板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布鞋底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属于金属的顽固与冰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仿佛要将这药铺里浓稠的、混杂着药香、秽臭和绝望的空气尽数吸入肺腑。接着,腰身猛地一沉,全身的重量和那股积压在心头无法言说的悲怆与愤怒,尽数灌注于脚下!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坚硬骨质剧烈摩擦的锐响,骤然撕裂了药铺里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刺耳,仿佛连空气都在痛苦地呻吟!沉重的紫铜碾轮被这股沛然大力催动,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冷酷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碾压过碾槽中那些惨白脆弱的贝母颗粒!
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一记碾压震落槽底残粉,药铺里的闷响骤然消弭。钟泽生伏在碾轮旁,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冷汗顺着下颌砸进青石板缝,洇出个模糊的圆。
他望着碾槽里堆成小丘的贝母霜,惨白得像月光凝成的霜。硫磺的辛辣散了,余下淡淡的苦香,倒似当年师父熬参汤时飘满药庐的气息。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碾轮木柄——这双手曾翻遍百子柜抓药,也曾握着手术刀在野战医院血污里抢命,如今偏要日日与这些草木金石较劲。
“吱呀”一声,门轴轻响。他抬眼,见暮色漫进门槛,把案头那盏煤油灯的影子拉得老长。灯芯上跳动的火苗,像极了方才碾轮下迸溅的星屑。
钟泽生撑着膝盖起身,月白衫子后背洇透的汗渍已半干,紧贴着脊椎凸起的骨节。他伸手拢了拢垂落的药铲,声音哑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明儿……该晒参了。”
外头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一下,两下,撞碎夜色里的寂静。药铺门重新合上,将那堆雪样的贝母粉、将满室挥之不去的苦香,连同他脊背上未褪的滚烫,都锁进了这方寸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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