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风还带着料峭,府衙偏院的杏花却已抢先绽了半树,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林砚摊开的账册上。他正核到云溪县嘉庆十三年的粮耗记录,指尖悬在“霉变损耗二十七石”那行字上,笔尖迟迟落不下去——这数字比邻县高出近一倍,且连续三年都卡在这个数,像有人故意画了道线。
“林计吏,门外有人找。”衙役的声音打断了思路。林砚抬头时,正看见大哥林石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站在院门口的杏花树下,粗布短褂上还沾着赶路的尘土。
“大哥?”林砚搁下笔迎出去,布包上的麻绳勒得林石肩膀发红,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麦香,“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林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麦糠磨得有些黄的牙,把布包往他怀里一塞:“娘说你爱吃新炒的花生,刚出锅就催我赶路,生怕凉了。”布包沉甸甸的,隔着粗布都能感觉到里面颗粒的饱满,“爹的腿伤见好,昨天还能拄着拐杖到晒谷场转了圈,念叨你上次托人带的药膏管用。”
林砚把布包放在案上,解开时花生的焦香瞬间漫了满室。他抓了一把塞给林石,自己也捏起一颗,壳脆仁满,是家里铁锅慢火炒的味道。记忆里总在灶房忙碌的母亲,每次炒花生都要守着锅铲不停翻,说“火急了会焦,火慢了不香”,此刻那股焦香混着账册的墨味,竟奇异地熨帖了连日来的疲惫。
“二哥的私塾添了两张新桌,”林石蹲在门槛上,花生壳剥得满地都是,“是村东头王木匠给打的,说看在你二哥教他娃念书的份上,只收了个木料钱。前儿我去送粮,见那桌腿做得扎实,够十几个娃趴在上头写字了。”
林砚点头时,眼角瞥见林石袖口磨破的地方——大哥赶车时总爱用那只手攥缰绳,磨破了不知多少件衣裳。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连夜在袖口缝的补丁,针脚比平时密了三倍。
“爹让我给你带了这个。”林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用油布裹着的药膏,罐口还沾着点褐色药渣,“张郎中说这贴加了当归,比上次的更活络筋骨,你夜里核账久了,擦擦肩颈。”他说着往林砚后颈摸了摸,指腹带着茧子,“你看你,才多久没见,脖子都硬得像晒谷场的石碾子。”
林砚把药膏塞进抽屉,转身去翻书箱。他这月刚领了首月俸禄,五两银子沉甸甸压在箱底,原打算凑够了一并寄回家,此刻却觉得手里的二两碎银更实在。“这是给爹抓药的钱,”他把银子塞进林石怀里,指尖触到大哥衣襟下硬硬的东西,“大哥身上带的啥?”
林石嘿嘿笑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个布卷,展开是幅粗麻画。画上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几个人:戴草帽的父亲拄着拐杖,母亲在灶台前翻炒,二哥站在私塾门口挥着手,大嫂春燕正往酱菜坛里撒盐。最边上那个小人,背着个比身子还大的书箱,一看就是林砚自己。
“是小石头画的,”林石指着画里的小人,“那娃说想林叔叔了,每天放学就蹲在晒谷场画,画了半个月才画完。”小石头是村里的孤儿,去年跟着二哥念书,总爱跟在林砚身后问东问西。
林砚把画小心地贴在账册旁的墙上,炭笔的线条虽稚拙,却把每个人的神态抓得准:父亲的拐杖头朝左偏,那是他腿伤的习惯;母亲的围裙角卷着,是她烧火时怕沾上火星的样子。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画纸轻轻晃,倒像画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对了,春燕让我给你带坛新酱菜,”林石拍了下大腿,“搁在门房了,说是用新收的芥菜腌的,配粥吃解腻。她的酱菜坊最近忙得很,邻县的货郎都来批货,说要不了多久就能盘个铺子。”
林砚想起大嫂总爱在酱菜坛里加些花椒,说“读书人熬夜费神,吃点麻的提精神”。他起身想去门房取,却被林石按住:“你忙你的,我等会儿自己搬。”大哥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指着“云溪县霉变损耗”那页,“这数不对劲吧?俺们村去年收的粮,好好存着,霉变最多不过两三石。”
林砚心里一动。大哥虽不识多少字,却种了一辈子地,对粮食的脾性比谁都熟。“大哥觉得哪里不对?”
“你看啊,”林石捡起颗花生壳,在账册上划了道线,“霉变得先受潮,云溪县那粮仓我去过,地势高,通风好,咋会年年霉这么多?再说,真霉了的粮,得赶紧处理,不然会传染,他们倒好,每年都卡在这个数,倒像是……像是提前算好的。”
这话正戳中林砚连日来的疑虑。他重新翻出云溪县近五年的账册,果然发现每年的霉变损耗都在二十七到三十石之间,连月份都集中在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粮价最高的时候。
“大哥这话提醒我了。”林砚提笔在账册旁批注:“疑似虚报损耗,需查实物库存。”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他忽然明白,那些看似规整的数字背后,藏着的可能是比账册更复杂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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