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清晨,林砚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看向案头——昨夜核对完的赈灾粮总账还摊在桌上,四千八百石几个字被烛火熏得微微发黄,旁边压着的调拨单边缘卷起,像只展翅的蝴蝶。
那声响又传来了,沙沙,沙沙,像是有人在窗外撒糠。林砚披衣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伸手一接,指尖触到冰凉的湿意——是雨!
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落在窗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远处粮仓的剪影。林砚怔怔地望着天空,云层低垂,灰蒙蒙的却透着股暖意,这是豫州连旱三个月来的第一场雨。
下雨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整个云溪县城都醒了。有农户披着蓑衣跑到田里,张开双臂接雨;有孩童光着脚丫在巷子里踩水,笑声像银铃般清脆;连县衙门前的老槐树,都仿佛舒展了枝干,在雨雾里轻轻摇晃。
林砚匆匆洗漱完毕,揣上总账和调拨单就往粮仓赶。王敬之早已等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半碗雨水,见林砚来,激动得声音发颤:林计吏!您看这雨!能下透的话,麦子还有救!
先查粮。林砚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粮仓的木门。门是双锁的,一把钥匙在他怀里,另一把由赵老栓保管,这是按双钥匙制度定下的规矩,防的就是无人监管时出纰漏。
赵老栓也来了,拄着枣木拐杖,蓑衣上还沾着田埂上的泥。林计吏,我这就开锁。老人哆哆嗦嗦地摸出钥匙,铜钥匙插进锁孔时,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雨来得及时啊,比啥都金贵!
粮仓门一声打开,一股干燥的米香混着尘埃的气息涌了出来。林砚走进仓内,借着从气窗透进的天光清点粮袋——按账册,余粮应为两百石,分装在二十个麻袋里,每袋十石。他一袋袋数过去,指尖划过麻袋上的编号,从到余二十,不多不少,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
打开两袋看看。林砚对王敬之说。
王敬之解开和余十七的袋口,金黄的小米滚落出来,颗颗饱满,没有受潮结块的迹象。这是林砚特意嘱咐的,余粮要垫高存放,底下垫着三层木板和防潮的苇席,就是怕万一淋雨受潮。
账实相符。林砚在总账上写下三月初一,余粮两百石,完好,又让赵老栓在旁边按了红手印。老人的指腹粗糙,印泥在纸上晕开,像朵饱经风霜的花。
正核对时,仓外传来喧哗声。林砚走出去一看,只见十几个村民举着面红绸锦旗,簇拥着里正王老实,正往粮仓这边来。锦旗上绣着四个金字——清正廉明,针脚细密,显然是连夜赶制的,边角还沾着未干的丝线。
林计吏!您得收下!王老实把锦旗往林砚手里塞,眼眶通红,要不是您把余粮调来,俺们王家坪的老少爷们,怕是熬不到这场雨了!
还有俺们村!一个后生挤上来,手里捧着个陶瓮,这是俺娘腌的咸菜,您带着路上吃,比干粮爽口!
俺们村的新麦面,等磨出来了,第一时间给您送来!
林计吏要是不嫌弃,到俺家喝碗热粥吧,刚熬的!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雨丝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没人在意。林砚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淳朴的脸,想起这些天的奔波——从赵家峪的余粮调拨,到王家坪的紧急送粮,从深夜核对账册到清晨查看粮仓,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底的暖流。
锦旗我收下,但东西不能要。林砚把锦旗郑重地交给王敬之收好,又把陶瓮推还给后生,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按规矩,官吏不能收受百姓财物,这是顾知府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
赵老栓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林计吏是怕我们坏了规矩?那俺们就不送东西,给您作个揖总行吧!说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脊梁骨挺得笔直。
村民们纷纷效仿,齐刷刷地弯腰作揖,雨声里,满是发自肺腑的敬重。林砚赶紧扶起赵老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好好种庄稼,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
雨渐渐大了,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林砚带着王敬之往府城赶,马车在泥泞的路上缓缓前行,车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王敬之抱着那面锦旗,忽然问:林计吏,您说这雨能下多久?
林砚掀开帘角望去,田野里已有农户在扶犁,牛蹄踩过湿润的泥土,留下深深的蹄印。会下透的。他笃定地说,就像这赈灾粮,一分一毫都落到了实处,老天爷也不会亏待踏实干活的人。
回到府城时,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在府衙的青瓦上洒下金辉,顾知府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份文书。林砚,你回来得正好。知府把文书递给他,这是各县报来的赈灾总结,你核一下,没问题就存档。
林砚接过文书,上面的数字他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云溪县发放九百五十石,清河县七百二十石,李家镇六百八十石......合计四千八百石,与他手里的总账分毫不差。他在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心里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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