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省城贡院,日头已有些毒辣。林砚站在第二场考场的廊下,指尖捏着那枚艾草香囊,香囊的边角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首场核账的顺利并未让他松懈,反倒想起顾知府的叮嘱:“策论与文书,考的不是笔杆子,是心里装着多少百姓的日子。”
“林砚,入列。”监考官的声音穿过喧闹的人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砚深吸一口气,随着考生队伍走进考室。案几上已摆好了考题,用黄纸封着,旁边放着一沓上好的宣纸和一锭新墨。他按号入座,目光落在隔壁案几的考生身上——那人正紧张地摩挲着袖口,嘴里念念有词,想来是在背范文。
“拆封。”随着主考官一声令下,黄纸被纷纷撕开。林砚展开考题,目光首先落在“策论”一栏:“试述佃农与地主税赋平衡之策,需结合实务,忌空谈。”
看到题目,他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这哪里是考题?分明是他这两年日日经手的事。那些在赵家峪田埂上听来的抱怨、在清河县账册里记下的数据、在府衙灯下改了七遍的减税策,此刻都像活了过来,在他脑海里翻腾。
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先从行囊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二哥林墨寄来的那些“纸条数据”。展开一张,上面是清河县佃农张三的秋收记录:“亩产三石,缴租一石五,旧制缴税一石(全额),余五斗;新制缴税四斗五(三成),余一石零五斗。”字迹是林墨的,旁边还有狗剩用炭笔添的小画: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手里捧着满满的粮袋。
“就从这里写起。”林砚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纸上,没有写“民为邦本”之类的套话,而是直截了当:“豫州云溪、清河五县试行‘地主缴七成、佃农缴三成’之法半载,秋收税较往年增一成,逃荒佃农归乡者三十余户——税赋平衡,不在‘均’,而在‘实’。”
接着,他把那些纸条上的数据一一铺陈开来:
“佃农赵老栓,租地两亩,旧制年缴租一石二、税八斗,余粮不足果腹;新制缴租一石二、税二斗四,余粮可存半石备荒。”
“地主黄氏,有田百亩,旧制缴‘名义税’十石(实则转嫁佃农);新制按实缴七成,年缴税三十五石,却因佃农肯多耕种,实际收租反增二十石。”
写至“论证”部分,他想起顾知府教的“委婉法”,没有直言“旧制苛政”,而是写道:“旧制如紧绷之弦,佃农力竭则断;新制如松缓之弓,稍留余地,反能致远。”既点明了旧制的弊端,又给足了分寸。
最末,他提出“推广三策”:一曰“租约登记”,县衙存档,避免地主私涨租;二曰“收成共验”,秋收时吏、农、主三方同测亩产,按实定税;三曰“增种奖励”,佃农扩种者,次年税减一成。每一条都带着泥土气,没有半句虚言。
写完策论,日头已过正午。林砚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见旁边的考生还在写“王者之道,藏富于民”,纸上满是华丽辞藻,却没半个具体数字,心里忽然明白顾知府为何总说“务实最难”。
稍作歇息,便开始写“文书”。考题是“拟赈灾令”,要求以知府名义,晓谕各县“如何规范发粮、防克扣”。
林砚握着笔,眼前浮现出赵家峪村口的大字报、村民们互相监督领粮的场景,顾知府在赈灾部署时的话语也响在耳边:“别写得像天书,要让里正能看懂,让村民能明白。”
他没有用“钦此”“遵旨”等生硬措辞,而是仿着顾知府平日说话的语气,开头便写:“各县官民知悉:今岁赈灾,粮乃救命之粮,一人不可多领,一户不可漏领。”
接着,把“三公开”写成了大白话:
“一要‘人公开’:各村贴人口表,张三李四、老小五口,都要写上,村民互相瞅着对不对,不对就改。”
“二要‘粮公开’:领粮时按表点名,赵老栓领了多少,李二婶领了多少,都让大家瞧见,谁多拿了,旁人能说。”
“三要‘账公开’:每日发了多少、还剩多少,用大字写在村口墙上,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有疑问就去问县吏,不许含糊。”
写至末尾,他添了句顾知府常挂在嘴边的话:“官是百姓的官,粮是百姓的粮,谁要是敢多拿一粒,国法不容,百姓也不答应。”语气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放下笔时,夕阳已染红了窗棂。林砚看着案上的策论与文书,前者像本厚实的账册,数字密密麻麻;后者像张村口的告示,话糙理不糙。虽不华丽,却都透着股踏实劲儿。
交卷时,主考官拿起他的卷子,见策论里夹着几张写满数字的小纸条(林砚忘了取下),又看文书里满是“张三李四”的俗名,眉头先是一皱,随即舒展——他在豫州巡查时,恰好听过五县减税、赈灾公开的事,这卷子上写的,竟与传闻分毫不差。
“这考生,倒像是真做过这些事。”主考官低声自语,在卷末批了个“切”字——切中要害,切合实际。
走出贡院,暮色已浓。省城的街巷亮起了灯笼,林砚摸出怀里的香囊,艾草的清香混着墨香,让他想起家里的酱萝卜、大哥的马车、二哥的案头......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和事,才是他笔下最硬的底气。
他不知道,这篇满是数据的策论和像大白话的文书,后来被主考官呈给了吏部,批语是“观其文,知其行——此等吏才,可堪大用”。他只知道,自己把该说的、该做的,都老老实实地写在了纸上,就像在清河核粮账时一样,问心无愧。
回到客栈,林砚把策论草稿和二哥的纸条小心收好。窗外传来卖馄饨的吆喝声,他忽然觉得饿了,摸出父亲蒸的馒头——用布包着,还带着点温热。就着客栈的热水咬一口,麦香混着踏实的滋味,漫过舌尖,也漫过了前路的忐忑。
他知道,考试还没结束,但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好了。剩下的,就像地里的庄稼,播了种、施了肥,便等天公作美,自有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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