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仿佛泼墨浸透了整个苍穹,连星辰都怯于在这沉重的帷幕上闪烁。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在这墨色里蛰伏,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昨夜惊心动魄残留的余息。
养心殿内,烛火早已重新点燃,柔和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阴暗,却照不透某些人心头的迷雾。陈泽垂手恭立,眼角余光掠过天子已然更换完毕的寻常青衫布履,那身影依旧挺拔,却洗去了龙袍的煌煌威仪,多了几分隐于市的清矍。唯有偶尔抬眼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冰火交织的眸子时,陈泽才会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这平静表面下蕴藏着何等改天换地的伟力。
“陛下,一切已安排妥当。”陈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三名异闻司好手已在东华门外暗巷等候,皆是机警忠诚、身手不凡之辈,精通隐匿与追踪。沿途另有十七人分作三批,预先前往可能经过的要隘潜藏策应。宫中……臣会对外宣称陛下闭关感悟,谢绝一切觐见,一应奏折由司礼监与内阁先行票拟,送入养心殿偏殿,臣……会设法仿写朱批,暂稳朝局。”
他说得谨慎,每一环节都透着如履薄冰的慎重。仿写朱批,此乃滔天大罪,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已是将身家性命乃至九族荣辱,全然系于眼前这苏醒的帝王一身。
苏凡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一枚新悬的佩玉。那玉质地温润,却非传统龙纹,而是雕刻着极其古怪的、仿佛自然生成的山川脉络与星点火焰交织的图样,中心一点,隐隐透着琉璃般的清光。这是陈泽匆忙间寻来,以作掩饰,却阴差阳错地暗合了苏凡此刻的状态。
“做得很好。”苏凡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朝中若有异动,尤其是涉及地脉‘养护’、‘优化’之议,一律压下,待朕回銮。若有强闯宫闱探视者……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泽心头一凛,深深俯首:“臣明白。”
他知道,那“该怎么做”绝非温良恭俭让,必然伴随着雷霆手段。陛下此行,是寻觅星火,亦是引蛇出洞。京师这座看似平静的琉璃鱼缸,即将因为真龙的暂时离去,而掀起怎样的暗流波涛,他几乎可以预见。而他,就是那道守在鱼缸前的屏障,无论多么艰难。
“朕去了。”
没有更多的嘱托,苏凡迈步走向殿侧一扇不起眼的角门。那门平日紧闭,门外是一条直通宫苑偏僻处的小径。他的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只是寻常起夜,而非一位帝王即将离开他权力的中心。
陈泽望着那即将融入门外黑暗的背影,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深深一揖,及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愿陛下……早日功成回銮。”
角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苏凡走在冰冷寂静的宫巷里,青石板路面残留着夜露的湿滑。高耸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窄的墨蓝色缝隙。他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体内那枚琉璃心平稳跳动,与脚下大地深处减缓了侵蚀速度、却依旧庞杂的地脉能量隐隐呼应。他的感知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向四周蔓延,十丈内巡逻卫士换岗的哈欠声、数十丈外某处宫殿檐角风铃的微弱颤音、甚至更远处,京师坊间早起小贩推着独轮车碾过路面的轱辘声……尽数收入耳中,却又被那奇异的心境迅速分门别类,既不遗漏,也不形成干扰。
这种掌控感,陌生而又熟悉,仿佛一个昏睡多年的人,重新开始尝试操控自己变得有些陌生的肢体。
东华门在望。巨大的门扉紧闭,侧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一名老太监如同雕塑般垂手立在阴影里,对苏凡的到来视若无睹。
穿门而出,寒意稍重,空气骤然变得鲜活,也更加复杂。人间烟火气、牲畜粪便味、清晨的薄雾与远处煤山飘来的淡淡柴烟……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与宫内那经过地脉灵流“净化”、近乎无菌的空气截然不同。
这就是他的江山,鲜活,粗糙,甚至有些污浊,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暗巷里,三名穿着普通百姓短褐、却难掩精干之气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牵着一匹看起来同样普通的驽马。见到苏凡,三人眼中同时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却训练有素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齐齐单膝点地,行了一个极重的礼。
苏凡目光扫过三人。居中者年纪稍长,面色焦黄,仿佛久病,但眼神锐利如鹰,指关节粗大,显然手上功夫极硬;左侧一人身材矮小精瘦,行动间悄无声息,腰间鼓鼓囊囊,不知藏了多少零碎;右侧则是个面貌憨厚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气息最为沉静,下盘极稳。
“起来吧。”苏凡摆手,声音平和,“此行在外,无需虚礼。朕的名讳不便再用,可称我‘朱先生’。”
“是!朱先生!”三人压低声音应道,起身牵过马来。
没有多余废话,一行人如同水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京师刚刚苏醒的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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