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似零散的流言,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借着往来西域的商队、边关的驿卒、乃至歌女稚童之口,在长安特定的圈子里悄然飘散,悄然扎根,悄然生长。
它们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形式,经过无数张或有意或无意的嘴,添油加醋,悄然传入那些该听到的人耳中,在这些权贵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子。
已是子夜时分,未央宫宣室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映照着天子刘彻伏案的身影。
他刚刚批阅完河西四郡关于春防部署及粮草调运的奏报,朱笔在最后一卷竹简上落下批复。
殿内熏香袅袅,是安神的苏合香,却似乎驱不散那份自霍去病薨逝后便萦绕在帝王心头的沉郁,以及此刻因新消息而泛起的波澜。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地滑入殿内,如同鬼魅。来人身着玄色劲装,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正是执掌天子暗卫的统领。他伏地行礼,动作流畅而毫无声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也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近日市井间有些……流言。他开口,用词极其谨慎,既不能夸大其词,凭空激起陛下不必要的猜忌与怒火,也不能轻描淡写,掩盖掉其中可能潜藏的、关乎帝国安危的隐患。
多与河西有关。
刘彻执笔的手并未停顿,甚至没有抬眼,朱笔在另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上勾画,一个遒劲而带着杀伐之气的字跃然简上,仿佛那些流言还不如漕运事务来得重要。
天子的声音同样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暗卫统领心领神会,开始以一种近乎刻板的语调,条理清晰地陈述:
其一,三日前,一支自敦煌返回长安的粟特商队,其护卫首领在平康坊酒肆醉酒后提及,约半月前,他们在酒泉城西北约百里处的戈壁滩,撞见一队约二十骑的人马。那些人皆穿着寻常的牧民皮袄,风尘仆仆,但骑术极为精湛,控马如臂使指,行进间隐隐保持着某种攻击阵型,绝非寻常商队护卫或牧民可比。更令人心惊的是,为首一人在商队靠近时,曾回眸冷冷审视,那眼神……商队护卫形容,锐利如鹰隼,带着沙场宿将才有的杀伐之气,竟让他们这些常年走西域、见惯刀光剑影的老手都感到一阵心悸,慌忙驱使驼队避让。
其二,陇西郡边境一处驿站的驿丞密报,五日前深夜,有队约十余人持陇西郡签发的通关文牒过关,文牒手续齐全,无懈可击,自称是往西域贩运丝绸的商贾。但驿卒在查验时注意到,这些人虽然言语低调,但身形精悍,尤其手背、虎口处,几乎人人都有着厚厚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操持弓弩刀剑所致。他们过关后,未按常例在驿站歇脚补充给养,反而立刻上马,趁着浓重夜色,径直朝着祁连山的方向疾驰而去,行迹颇为可疑。
其三,通过边境互市的羌人传来消息,近来祁连山南麓几个与他们交好的小部落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一伙陌生的汉人出现在圣山脚下。他们不购买牛羊皮毛,却愿意出高出市价数倍的重金,私下向牧民求购精铁打造的箭簇,行为诡秘,出手阔绰。更有一名老牧民信誓旦旦地说,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隐约听到其中一名戴着宽大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对着雪山方向,用一种低沉而苍凉的调子,吟唱着……似是当年骠骑将军麾下将士间流传的《河西战歌》片段。
暗卫统领说到这里,语速微不可察地放缓,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言辞会引发何种后果,然后才继续以一种更低沉的声音说道:其四,张掖郡郡守府派出的巡边小队,三日前在祁连山北麓一处背风、靠近水源,但显然已被废弃数日的临时营地内,进行例行搜查时,于灰烬边缘,捡到一枚遗落的青铜箭镞。此镞制式与军中常用略有不同,更为狭长尖锐,而镞尾……经过仔细辨认,刻有两个虽被磨损、但依稀可辨的篆字——。
殿内刹那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青铜仙鹤灯盏中的烛火,因灯花爆开而偶尔发出轻微的声,以及皇帝修长食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无意识、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所发出的微弱声。
那敲击声不疾不徐,稳定得令人心慌,带着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压力,让始终伏在地上、额头触地的暗卫统领,将身形伏得更低,几乎与冰冷的地面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良久,刘彻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
笔端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微响。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殿内昏暗的光线,越过袅袅升腾的香烟,精准地定格在悬挂于殿角的那幅巨大的牛皮舆图上。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了那条狭长的、连接中原与西域的河西走廊,落在了那片被霍去病当年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亲手为大汉打下的广袤疆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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