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五年十月初九,寒露已过,霜降未至。南京城外的龙江关码头,一反往日的商船云集,被数十艘悬挂着“度支清吏司”旗号的双桅快船挤得满满当当。船身吃水很深,船舱用防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硝磺与桐油混合的气味,以及码头上那些身着号服、腰佩短刀、神色警惕的巡丁,无不昭示着这批货物的非同寻常。
这是度支清吏司成立大半年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向湖广、江西前线解运军饷。五十万两现银,外加三千匹棉布、五百领新甲、两百杆乌铳,这是沈廷扬在朱常沅支持下,咬牙挤出的第一批“硬货”。银箱沉重,需要四个精壮汉子才能抬起一箱,在跳板上小心翼翼地挪动。每一箱银锭底部,都烙着“永历度支”四个小字,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光。
码头上,沈廷扬亲自督运。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数月来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他裹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在江风中来回踱步,不时厉声喝令:“轻些!箱角磕碰了,小心你们的皮!”“防雨布要压严实了,半点水汽不能进!”“火烛!码头上严禁任何火烛!”
不远处,一队约二百人的禁卫精兵,在几名内操太监的带领下,默默列队登船。他们是此次押运的护卫。没有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这些禁卫兵卒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手中的刀枪也显陈旧,但眼神沉静,纪律严明,显然是李元胤 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兵。带队的内操太监姓王,是个面色沉毅的中年人,向沈廷扬无声地抱了抱拳,便指挥兵卒迅速占据了各船要害位置。
“沈公,” 兵部派来协理此次饷银解运的职方司主事陈子壮,看着眼前景象,低声叹道,“此番解饷,干系重大啊。湖广前线和江淮前线的军队,怕是望眼欲穿了。”
沈廷扬望着浩荡江水,声音有些沙哑:“何止是望眼欲穿。江淮缺饷已逾四月,军中有典卖衣甲器械者;湖广更甚,士卒面有菜色,冻毙者日有所闻。这五十万两,是救命的钱,也是……催命的符。”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陈主事,这一路,江上未必平静,岸上更需小心。那些……‘坐地虎’,可都盯着呢。”
陈子壮神色一凛,默默点头。他明白沈廷扬所指。所谓“坐地虎”,是指沿途那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地方豪强,甚至是不受节制的义军首领。饷银过境,如同肥羊经过狼群,难保没有人起觊觎之心。度支司新立,权威未固,这是第一次大规模远距离解运,是考验,更是立威之战。
十月初十,辰时,船队扬帆启航。没有鼓乐,没有送行仪仗,只有江风猎猎,吹动着“度支”和“钦命解饷”的旗帜。沈廷扬站在头船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南京城垛,心中默念:成败在此一举。
几乎与此同时,南京皇宫武英殿内,一场关于如何分配这“救命钱”的争论,正趋于白热化。
朱常沅面前的长案上,铺开着湖广、江西、乃至云南、两广前线送来的雪片般的请饷文书。兵部尚书万元吉、户部尚书、以及刚刚被紧急召入的李元胤、沐涵 等人分列两旁,人人面色凝重。
“监国!” 兵部尚书须发皆张,指着地图上前线驻防 的位置,“武昌,已是第三次血书求饷!其部卒因饥寒溃散者,十已二三!再不拨发,武昌重镇恐有变!江淮处,亦频频告急,言士卒剜野菜、剥树皮,械朽衣单,何以御虏?”
“万部堂所言极是!” 李元胤接口,他虽镇两广,但深知唇亡齿寒,“然两广 新定,郑森(郑成功)部虽暂安,然其水师耗费巨大,亦需安抚。且云南 晋王(李定国)处,与虏酋屯齐对峙,天寒地冻,将士无棉衣,弓弩不能张,情势亦极危殆!依臣之见,此番饷银,当优先解送最危急之处!”
户部尚书苦笑:“元胤公,度支司竭尽全力,目前也只能凑出这些。五十万两,听着不少,分摊到各镇,不过是杯水车薪。依老臣之见,不若集中使用,重点保障一至两处,形成拳头,以稳住阵脚。”
“户部尚书此言差矣!” 万元吉反驳,“手心手背都是肉!厚此薄彼,岂不寒了将士之心?今日弃武昌,明日虏骑便可顺江而下!今日舍江西,则闽浙 郑森部右翼洞开!”
众人争论不休。朱常沅始终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地图划过,从云南 到湖广,再到江淮、两广,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是无数双期盼的眼睛,和可能因绝望而崩溃的防线。
“沐妃,靖安司最近情报如何?”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让殿中一静。
沐涵出列,展开一份密报:“回监国。据各线回报,虏酋多尔衮 虽死,然顺治 已亲政,重用洪承畴、鳌拜 等,整顿内政,操练兵马。去岁北地丰收,虏廷粮饷充足。探子回报,虏廷已令平西王吴三桂 加紧经营四川,窥伺云贵;命定尚之信在福建袭扰广东;湖广 前线,虏将线国安 亦在囤积粮草,恐冬日将有动作。此诚我朝危急存亡之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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