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七年八月,秋风初起,吹散了南京城积聚一夏的溽热,却吹不散文华殿内日益凝重的气氛。距离监国朱常沅颁布强硬后续措置已近一月,陈邦彦持节南巡亦有时日。各方消息、奏报、密信如同百川归海,昼夜不息地汇集到监国案头,勾勒出一幅远比之前预想更为复杂、也更为沉重的画面。
殿内,朱常沅正与刚从湖广前线视察返回的李元胤密议。案上摊开的,并非紧急军报,而是几份来自不同试点、字迹各异却同样透着沉重压力的文书。
“元胤,你看看这个。”朱常沅将一份奏报推了过去,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底的倦色难以遮掩。
李元胤双手接过,是蒋臣从南昌发来的最新密奏。他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蒋臣言,自陈邦彦大人抵达南昌,明示监国支持,并会同江西巡抚、按察使三堂会审,重责了南昌卫两名涉嫌勾结豪强、阻挠清丈的千户,夺职枷号;又彻查了数名在熊开元案中收受贿赂、消极办案的州县佐贰官,罢黜流徙。同时,明发《清丈溢功奖赏则例》,悬重赏 鼓励检举隐田……如此双管齐下,南昌、新建两县新丈出隐田 已增至一万两千余亩,自首及清出隐丁 约两百口。进度较之前确有加快。”
“看下去。”朱常沅淡淡道。
李元胤继续往下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然,蒋臣亦奏,士绅抵制,转入地下,更为隐秘。其手法,一曰‘析产分户’,将大块田产化整为零,分散于远亲、佃户甚至奴仆名下,使清丈难度倍增;二曰‘以次充好’,在清丈时贿赂或胁迫弓手、书吏,将上田记为中田,中田记为下田,高报荒芜、低报产量,以规避赋则;三曰‘联动抗税’,即便田亩被清出,相关士绅、地主串联,拖延、拒交 新定钱粮,鼓动佃户闹事,言‘田租加重,活不下去’。更有甚者,南昌府学、县学多名生员,近日集体告病,罢考 秋闱(乡试)预试,言‘时事不可为,无心举业’,造成不小舆论波澜。南昌卫军田清退,仍只限于少数几处民愤极大、证据确凿之地,大部分 被占民田,因牵涉众多中下层军官,且其往往称田乃‘阵亡同袍遗属赡养之资’,处理起来投鼠忌器,进展维艰……”
李元胤放下奏报,长长吐了口气:“监国,蒋臣在南昌,怕是已到了强弩之末。士绅软抵抗花样百出,军田更是顽症。陈邦彦大人虽能助其一时,然根基难动。长此以往,非但清丈难竟全功,恐南昌士心、军心皆将不稳。”
朱常沅未置可否,又递过另一份:“再看看张肯堂从延平送来的。”
李元胤接过,这份是张肯堂写给陈邦彦并转呈监国的密函,言辞更为直白迫切。“张大人言,陈钦差持监国第二道手谕亲至镇闽将军府,与尚之信闭门长谈半日。尚之信态度愈发恭顺,赌咒发誓 必约束部下,配合清丈。次日,即交出 三名此前滋扰丈量队伍的麾下把总,交由张肯堂依军法杖责。同时,重新上报 了一份‘核查清册’,所列田亩较前次略有增加。”
“好事?”李元胤抬眼。
“看后面。”朱常沅指了指。
“……然,”李元胤继续读,“张大人细查新册,并暗中比对,发现其新增 部分,多为贫瘠山地、河边滩涂,而真正肥沃、靠近州城、水利便溉 的良田,依旧隐匿甚多。且其交出 的把总,皆是无关紧要、平素不甚听话 的边缘人物。其核心部将,如齐国栋等人及其亲信所占大片膏腴,纹丝未动。更有甚者,尚之信以‘安抚将士,巩固防务’为由,向张大人提出,希望能豁免 其部所占总计约‘两万亩’田地的三年钱粮,并授予 部分垦荒田地永久产权,以‘酬功固本’。张大人未敢擅专,已转陈钦差。张大人判断,尚之信此举,实为以退为进,讨价还价,企图将非法强占合法化、永久化,并换取巨额经济利益。其部对延平地方的控制与渗透,恐随时间推移而愈加深固,届时再想清理,难如登天。至于流民、疍户 附籍之事,因尚部暗中阻挠、恐吓,响应者寥寥无几。”
“好一招‘以退为进’。”朱常沅冷笑,“交出几个弃子,示个好,就想换来万亩良田的免税和永业。这张肯堂,倒是看得明白。”
“那……潮州郭之奇处?”李元胤问。
朱常沅揉了揉眉心,指向第三份文书,那是陈邦彦从潮州发回的巡阅简报及郭之奇的附奏。“潮州情况,最为诡异,也最让孤……心生警惕。”
李元胤拿起简报。陈邦彦文笔简练,条理清晰:其抵潮州后,郭之奇已基本平息 了陈、郑两族的沙田械斗纠纷,依律公断,双方暂无异词。广东水师 提督郑彩亦遵令派船巡逻,击溃 了两股骚扰沿海的“海寇”,擒获 数十人,初步审讯,多系本地失业疍民、盐枭 及少数闽南口音 的亡命之徒,虽有人供称曾受“厦门方面”的“关照”,但并无直接指令证据。潮州海面暂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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