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很好?”李元胤疑惑。
“看郭之奇的附奏,以及……靖安司的密报。”朱常沅又从案下抽出一份薄册。
李元胤先看郭之奇奏报。郭之奇详细汇报了与各大族、海商周旋的细节:在其强硬表态(转达监国对郑成功的态度)与适度怀柔(承诺保障其合法私田权益、给予配合清丈的海商一定市舶便利)下,海阳林氏 等大族终于松口,同意配合全面清丈私田,但对于族田、祭田、学田 的具体数额与免税特权,仍要求朝廷正式下文确认。数家有影响力的海商也表示愿按规定纳税,但希望朝廷能打击走私,维护公平贸易环境。郭之奇已着手重启清丈,并制定了分期推进计划。
然而,奏报后半部分,郭之奇的笔调变得迟疑而困惑:“……然,臣近日察访,有一事颇为蹊跷。潮州清丈重启,地方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过于顺从。各大族配合 丈量,提供田契、户册,少有刁难;海商缴纳 税款,亦算及时。然,臣总觉此等‘顺遂’之下,似有暗流。譬如,清丈所出田亩数目,与臣此前暗访估算,仍有较大差距,尤以滨海沙田、盐碱滩涂 及宗族公产 为甚。地方胥吏、弓手办事异常‘高效’,然所造图册,细查之下,不乏含糊、矛盾之处。更有乡间传言,言‘清丈不过走个过场,该谁的田,最后还是谁的’,‘朝廷要的是税,大户有的是法子’……臣恐,潮州士绅豪商,已摸索出一套表面顺从、实则架空 朝廷清丈之策,即以部分次要田产、浮财 满足朝廷‘税额’,而将核心利益(如最肥沃的私田、大量的族田、关键的走私通道)隐藏得更深,或通过更复杂的产权安排、海外转移 等方式规避。长此以往,清丈恐流于形式,朝廷所得,不过皮毛,而真正膏腴与丁口,依旧隐匿,国本未固,隐患犹存。”
李元胤看完,倒吸一口凉气:“郭之奇所虑极是!若真如此,潮州模式,恐成恶劣先例!其他各地必竞相效仿,届时度田清税,便成了一场朝廷与地方豪强心照不宣的数字游戏!”
“再看这个。”朱常沅将那份靖安司密报推过来。
密报更短,却更触目惊心:“据查,潮州大宗族 近日秘密集会,商讨内容涉及田产‘信托’、‘代持’ 等新型隐匿手法。部分海商 与澳门葡人、厦门郑氏外围商号 联络加密,疑似探讨将资产‘离岸’寄存 之可能。厦门 方面,郑成功对监国亲笔信反应平淡,仅回以礼节性客套,然其麾下户官杨英 等人,与潮、泉、漳等地豪商私下接触频繁,似在评估南明朝廷度田对其海上贸易网络之长远影响,并着手调整相关策略。另,北线(指清廷控制区)有零星情报 显示,洪承畴 等人似已注意到南明境内度田引发的动荡,正加紧搜集相关情报,研判是否有机可乘。”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秋风从窗隙钻入,吹动案上纸页,簌簌作响。
良久,李元胤涩声道:“监国,如今看来,这度田清税,已不仅是‘虎口夺食’,更是……与千年积弊、与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生存智慧斗法。蒋臣在南昌,陷入僵局;张肯堂在延平,面临军阀的合法化勒索;郭之奇在潮州,则可能遭遇更高明的、系统性的阳奉阴违。而我们的对手,不仅在国内,郑成功在观望,甚至可能暗中调整策略以应对;北虏洪承畴,更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朱常沅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沉重的孤独。“元胤,你说,孤是不是……太急了?或者说,太天真了?以为几道诏令,一番整顿,就能撼动这扎根数百年的顽石。”
李元胤走到他身后,沉声道:“监国,臣不以为然。若非监国决意度田,奋力推行,朝廷财政早已崩坏,何来今日尚能与虏相持之局?艰难,早在预料之中。今日所见,不过是沉疴彻底显露罢了。以往脓疮藏在皮下,看似完好,实则内里已腐;如今刀划开了,脓血流淌,自然触目惊心,也自然会引发全身剧痛、乃至反噬。然,不划开,便是死路一条。”
“是啊,不划开,便是死路一条。”朱常沅喃喃重复,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只是,这脓疮比想象中更深,牵连的肌体也比想象中更广。原先以为,清理的是田亩、丁口 的数字;现在看来,要撬动的是整个社会的利益结构、运行规则,乃至人心深处对‘特权’、‘规避’的路径依赖。”
他走回案前,手指划过那三份奏报:“蒋臣遇到的是传统士绅与卫所制度的顽固结合体;张肯堂面对的是新兴军阀武力庇护下的利益固化诉求;郭之奇嗅到的,可能是沿海商业化、宗族组织与海外势力交织背景下,更为‘现代化’的规避手段。这三者,恰好对应着我大明当下残存的三种根基性问题。”
“监国明鉴。”李元胤深以为然,“那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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