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听出了蒋臣这句话背后的沉重与无奈。度田清税,从单纯的技术层面(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已经无可避免地深入到了吏治腐败、基层治理失效、乃至社会运行潜规则的层面。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延平、潮州呢?可有新情形?”朱常沅转向沈廷扬。
沈廷扬翻开另一份汇总文书:“延平方面,张肯堂依监国新略,与陈钦差、兵部专员,同镇闽将军尚之信 进行了三轮正式会谈。尚之信最终同意,全面核查 所部占田。目前初步厘出:其部所占田亩,约四成 可视为安置将士家小所必需,张大人拟按军屯旧例,从轻定赋,并奏请免三年;约三成 为侵占无主荒地、山林,拟承认其垦殖权,但需逐年升科纳粮;另有约三成,确系强占民田、或产权有重大争议,尚之信承诺退还其中约一半,其余部分,则坚持乃‘将士用命所得’、‘原主已殁’,要求朝廷‘赎买’或‘置换’。”
“赎买?置换?”李元胤冷哼一声,“他倒会算账。朝廷哪来闲钱闲地与他做买卖?”
“张大人及兵部专员,对此严词拒绝。”沈廷扬道,“目前就此三成 争议田产,陷入僵持。尚之信虽未再纵兵闹事,然其部下在地方,气焰并未稍减,流民、疍户附籍 事,因畏惧尚部报复,几乎停滞。张大人担心,若此僵局 久拖不决,尚部在延平之势力,将彻底固化,届时再想触动,恐更难于登天。其以空间换时间,以部分妥协换取核心利益合法化 的意图,已十分明显。”
朱常沅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示意继续。
“潮州方面,情形更为……微妙。”沈廷扬语气复杂,“郭之奇大人依新策,引入度支司专业吏员,设计新契,严查欺诈,并成功分化 了部分海商,打击 了两个企图系统性隐匿田产的宗族,没收其滨海盐田、围塘数百亩,震动地方。表面看,潮州清丈推进顺利,新增田亩、税收 在三试点中数据最佳。”
“然,”他话锋一转,拿起一份靖安司密报,“沐妃娘娘属下探查,潮州真正的财富流动,正在发生 静默而深刻 的转移。部分大宗族、海商,开始将不易隐匿的田产、浮财,加速变现,并通过早已打通的 澳门—马尼拉—巴达维亚 贸易网络,将资本转化为 海外商栈股份、西洋汇票、乃至存放在 葡萄牙、荷兰 商馆的硬通货。其在潮州的产业,则大量采用‘委托经营’、‘长期租赁’ 给代理人 的方式,所有权与控制权进一步分离。更有传言,某些与郑藩 关系密切的商号,正游说 潮、汕富户,将资金投向厦门、台湾 的垦殖、贸易公司,分享海外拓殖之利,规避大陆‘风险’。”
沐涵适时补充:“靖安司确认,此非空穴来风。郑成功 虽未直接干涉潮州度田,然其户官系统 对资本流向 异常敏感,正积极吸纳 从潮、泉、漳等地流出的资金、人才。其控制下的厦门、铜山、金门 等地,地价、屋价 近月来显着上涨。郑藩 似乎正在将南明朝廷的内部改革压力,转化为 自身聚集资源、增强实力 的机遇。”
“好一个‘资本外逃,资源虹吸’!”朱常沅眼中精光闪烁,“潮州的豪强,用表面的顺从和有限的赋税,换取了实质资产的转移和安全;郑成功则坐收渔利,加固 其海上独立王国 的经济基础。朝廷在潮州清丈,看似得了些税粮数字,却可能正在永久性地丧失 这部分地区最优质的资本、人才 和经济活力!郭之奇可意识到此点?”
沈廷扬叹道:“郭大人已有所察觉,其在最近奏报中忧心忡忡,言潮州市面虽平,然‘实业渐空,虚火上升’,‘长此以往,潮州恐成商贸之壳,精髓尽失’。然其能掌控者,不过田亩册籍、城门税关,对于资金暗流、海外布局,鞭长莫及。”
殿内再次陷入长思。南昌的“制度性架空”,延平的“利益固化僵局”,潮州的“资本静默外流”,三地呈现出的,是度田清税进入深水区后,遇到的三种不同形态、却同样致命 的挑战。这些挑战,已远非“贪官污吏”、“豪强劣绅”等简单标签可以概括,而是深深植根于明代中后期以来形成的社会经济结构、产权制度缺陷、以及全球化初期资本流动规律 之中。
朱常沅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这位年轻的监国,在将改革推入深水区,亲眼见到水下狰狞的暗礁与漩涡后,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是知难而退,寻求妥协?还是逆流而上,进行更根本、也更危险的变革?
“诸卿,”良久,朱常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静,“今日所闻,方知何为‘积重难返’,何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往,是孤与诸卿,将此事想得简单了。”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然,正因为其难,正因为其深,才更说明,孤与朝廷,走对了方向,戳中了真正的痛处!若只是疥癣之疾,何需如此百般腾挪、系统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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