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着你与这位老吏,会同本钦差带来的户部专员,组成田契稽核组!不只要看李元礼那张天启新契,要把他家自购得此田以来,所有涉及田赋、徭役的记录全部调出比对!重点是,其田赋数额,与契载田亩等则是否相符?历年过割,有无跳档、诡奇?其家其他田产,与这张新契所涉田亩,在历年图册中,位置、四至可都能严丝合缝? 记住,但凡官府文书,只要经手,必有痕迹,有痕迹,就可能露出马脚!”
陈邦彦这是要采取最笨拙,却也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用海量的、枯燥的、专业性极强的文书比对 和财务稽核,来对抗对方精心准备的“完美契据”和舆论攻势。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不受外界干扰的专业判断。
“至于陈阿四中毒案,”陈邦彦语气转冷,“刑事侦缉,由本钦差带来的刑部主事总责,你巡访所、宁波府、按察司派员协理。重新勘验现场(监狱),提审所有涉案狱卒、医役、乃至近期出入过大牢的可疑人员,扩大 曼陀罗来源的排查范围,不仅 在城内药铺,更要 查乡间郎中、走方贩子!告诉下面的人,但有所获,无论涉及何人,即刻来报!本钦差不信,在宁波这地面上,就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
一道道命令,清晰、冷静、有条不紊地从驿馆发出。陈邦彦没有急于召见地方大员,也没有对舆论做出任何直接回应,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看似枯燥繁琐的案牍工作和刑侦细节中。这种沉默而专注的姿态,反而让原本喧嚣的舆论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凝滞感。那些鼓噪“清丈不公”、“巡访偏袒”的声音,在钦差沉默而有力的行动面前,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发力。
宁波士绅圈。
沈延赏的宅邸内,气氛不复之前的从容。数名参与草拟《清丈利弊刍议》的乡绅聚在一处,面色各异。
“陈邦彦这老狐狸,不接招啊!”一人烦躁道,“原以为他会急召府县,或出安抚告示,或雷霆镇压,总有个态度。他倒好,一头扎进陈年旧账里去了!又是调册,又是查赋,还要追查什么曼陀罗!这要查到何时?”
另一人忧心忡忡:“查账倒不怕,咱们的账目……早年或许有些疏漏,但经手的都是老人,该抹平的也早抹平了。怕只怕……他这么一板一眼地查,万一真从故纸堆里翻出点什么不相干的纰漏,牵扯开来……”
沈延赏相对镇定,但眉头也拧着:“李元礼那边,打点得如何?那老役,处理干净了?”
“沈兄放心,那老役本就是孤寡,给了笔钱,打发回原籍了,没人找得到。李家的账目田契,也请高人反复看过,明面上应无大碍。只是……”说话之人压低声音,“陈邦彦这么个查法,摆明了是不信表面文章,要深挖根子。李元礼的田怎么来的,你我都略有耳闻,当年经办的那位户房经承虽已过世,但其子尚在,且……似乎与李元礼近年有些龃龉。万一被陈邦彦查到这条线……”
沈延赏心中一凛。官场上的事,最怕“万一”,尤其是陈年旧账,牵丝攀藤,谁也不敢保证绝对干净。“告诉李元礼,让他稳住,一口咬定契据,其他一概不知。也让他想想办法,安抚好可能知情的人。至于陈邦彦……”他望向窗外雨幕,“他既然要查,就让他查。查不出所以然,看他如何向朝廷、向宁波士民交代!通政公报不是喜欢登吗?等钦差查了十天半月毫无进展,看他们还怎么登!”
然而,沈延赏低估了陈邦彦的决心,也低估了专业吏员在详实资料支持下的能力。更低估了,在“新政”大义和钦差权威双重压力下,一些原本铁板一块的利益链条,可能出现细微裂痕。
七日后,驿馆签押房。
烛火通明。陈邦彦带来的户部专员,那位绍兴老书办,以及陈子升,正对着一堆摊开的泛黄册籍,低声讨论,人人眼中带着血丝,却也有压抑的兴奋。
“大人请看,”老书办指着几处朱笔圈出的记录,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天启四年,李元礼之父李茂才,从堂侄李阿狗手中,购入‘塘河乡河西沙淤田五亩’。 然,同年 的鱼鳞图册 对应区块标注,此处为‘河滩淤地,约三亩,佃户陈’!五亩 对三亩,买主 对佃户!此为一疑!”
“再看赋役黄册,”户部专员接口,“天启四年后,李茂才名下,此块田亩科则,记为‘ 中 田’。然,根据 当时鄞县 的定则,新 涨 沙 田, 头 三 年 按 ‘ 下 田’ 起 科, 三 年 后 方 定 等! 李 家 当 年 即 按 ‘ 中 田’ 纳 赋, 此 为 二 疑! 更 有 甚 者, 天 启 五 年 的 一 份 县 衙 户 房 内 部 移 文 残 页 提 及, 有 人 为 ‘ 塘 河 李 姓 田 亩 等 则 事’ 请 托, 批 示 为 ‘ 酌 情 办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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