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歇了,天光却未明。
真影坊废墟之上,风如刀割,残垣断壁间浮着一层薄雾,像是大地不愿醒来的梦。
一辆破旧板车停在焦土边缘,两名哑仆缓缓放下车辕,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沉睡之物。
车上躺着的妇人蒙着眼,双手缠满布条,早已溃烂渗血。
她不动,也不语,唯有指尖在布条缝隙中微微抽动,似在无声描摹某段记忆——那是她仅存的感知世界的方式。
苏锦瑟快步上前,蹲下身,声音极轻:“柳七娘?”
那妇人唇角一颤,竟笑了:“苏姑娘……我闻得到映心灯的油味。”她的手慢慢抬起,摸索着伸向空中,“这味道,二十年没变了。”
小篾儿红着眼眶,小心翼翼解开她手上的布条。
皮肉早已糜烂,指节变形,可掌纹深处,竟嵌着几道干涸的墨痕——那是她用指尖一遍遍临摹“露影”时,无意间刻进皮肤里的图案。
“你何苦如此?”苏锦瑟声音微颤,指尖抚过那双残手,像触到了千钧之重的悲怆。
柳七娘轻轻摇头,嗓音沙哑却坚定:“我儿死于忘忧髓……那种药,会让人忘了爹娘、忘了名字、忘了自己是谁。”她顿了顿,眼角滑下一滴泪,“他最后睁着眼,看着我,说了一句‘娘,我想记得’……然后就再也没醒。”
风忽然静了一瞬。
苏锦瑟闭上眼,喉头滚了滚。
她知道忘忧髓——那是静音计划的核心毒药,专门用来抹去知情者的记忆,甚至扭曲真相。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民间绣娘,却因儿子之死,硬是凭着触觉与执念,将一段段被抹除的光影,一针一线绣进了灵魂里。
“你不怕死吗?”她低声问。
“怕。”柳七娘笑了,“可若没人记得,他们就真的死了。”
苏锦瑟猛地睁眼,转身对小篾儿下令:“把所有绣帕收好,缝入棉衣夹层,混进明日送往江南流民所的赈灾物资里。每一针,都是火种。”
三日后,江南某村落。
篝火熊熊燃起,十几个孩童围坐一圈,手中拿着从救济衣物里翻出的素帕。
帕上绣着奇异人形剪影:有女子跪地刻字,有少年背棺跃涧,有黑衣人开棺取旗……
一个稍大的孩子忽然站起,模仿着帕上姿态,举起木棍当剑:“顾夜白!斩蛟!”其余孩子哄笑着跟上,手舞足蹈,竟依稀还原出《傀生梦》的新篇。
老村正坐在一旁抽旱烟,听着孩子们传唱的词句,眉头越皱越紧——那歌词里,竟有他年轻时亲眼见过、却早已被禁止提起的“壬辰柒案”。
“这个……不该存在。”他喃喃道。
可歌声已随风飘远,像野火燎原,再也挡不住。
同一夜,破庙烛影摇曳。
灰袍判悄然现身,斗篷沾满泥水,怀里抱着一卷泛黄文书。
他四顾确认无人后,才低声道:“他们动手了——天机阁下达内务令,命各镇销毁近三年榜单存档,理由是‘防谣言溯源’。”
苏锦瑟接过那纸令书,只扫一眼便冷笑出声:“伪造得不错,连印鉴都仿得八分像。”
“本就是我亲手写的。”灰袍判抬眼,目光如刃,“我曾是评榜司第七文书官,掌管印信三年。如今……我只是不想再做瞎子。”
苏锦瑟盯着他良久,忽而大笑,笑声清冽如裂冰:“原来他们怕的不是我捧神,而是怕百姓学会自己看人!”
她一把将令书拍在桌上,眼中寒光迸射:“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榜外之榜’!”
当夜,十份伪造内务令出庙门。
有的送往少林,称其“勾结逆党,宜清除异端”;有的送至青城,言其“私藏露影残卷,图谋不轨”;更有甚者,直递昆仑,盖着猩红印鉴:“新神已立,尔等速归顺,可免屠山之祸。”
三日内,江湖震动。
三大门派互派斥候查证,彼此猜忌,盟约撕毁,边境冲突频发。
有人怒斥天机阁偏袒,有人焚香祭祖誓不低头。
昔日高高在上的“风云录”,第一次成了挑拨离间的工具。
而这一切的幕后,苏锦瑟立于废墟高台,望向北方皇陵方向,眸色幽深。
顾夜白已去三日。
他伤势未愈,却执意独行。
她说不动他,只能将最后一块露影帕缝入他内衫,轻声道:“若遇险,撕开它。”
如今,皇陵那边传来消息——地宫异响,石壁现血字。
“九十七人,尚存六十八。”
更令人震骇的是,守陵老兵集体跪地痛哭,嘶喊着同一句话:“我们记得!我们记得那些孩子!”
据说,那一夜,顾夜白并未强闯静音房。
他只是坐在门外,低声讲述一个名叫“壬辰柒”的故事——讲那些被制成药引的孩子,讲他们如何哭着喊娘,讲他们的骨灰如何被埋进皇陵地基。
而这些当年被迫运送尸体的老兵,在沉默二十年后,终于……听见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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