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细密的雨丝斜织在枫桥镇的青石板上,像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了整座村落。
朝廷使者的凤驾龙辇停在村口,金漆雕纹在灰暗天色中显得格外刺眼,随行卫队披着猩红斗篷,刀柄擦得锃亮,却无人敢踏进一步。
他们等了两个时辰。
苏锦瑟坐在院中矮凳上,手里翻动着一排竹匾里的萝卜干,动作轻巧细致,仿佛那是天下最要紧的事。
她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贴在颊边,粗布衣袖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带着薄茧的手臂。
“还没收呢。”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今早刚晒的,湿了就霉了。”
使者脸色铁青:“苏姑娘,陛下亲诏,天下舆情非你莫属!‘议政使’之位虚悬三月,只为等你回心转意!”
她笑了笑,指尖拈起一片半干的萝卜条,对着光看了看:“你们宫里吃这个吗?”
没人回答。
顾夜白更干脆。
他一声不吭地扛起那口黑棺,棺木沉得压弯了他的肩线,脚步却稳如磐石。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滴进衣领,浸透前襟。
他从人群缝隙间走过,谁也不敢拦。
“坟还没扫完。”他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走向山脚。
身后传来低声议论——
“疯了……真是疯了……”
“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要?”
“那可是龙辇!多少人梦里都不敢想的东西!”
可没人看见,在他踏上山路那一刻,右肩微微颤了一下。
不是累的,是松的。
十年背负,第一次,他觉得这棺材轻了些。
使者最终只能退去。车马卷起泥水,消失在雨幕深处。
而当晚,渡船公撑着破篷小舟,自江心缓缓靠岸。
船上下来七个人。
有昔日风云录第八的“断江刀”柳十三,有曾以一招“飞星掠月”惊动四海的轻功奇才白鹤生,还有隐退多年的“听雪楼”楼主沈砚……皆是曾经名震江湖的人物。
他们站在戏台下,仰头望着那面斑驳土墙。
忽然,墙上光影浮动。
没有锣鼓,没有唱词,只有一幕静默的画面:油灯昏黄,桌上堆着碎布和针线,苏锦瑟伏案睡去,眉头微蹙,手里还攥着一根细针。
顾夜白推门进来,脚步极轻,怕惊扰了她。
他脱下外袍,抖开,慢慢盖在她肩上,又顺手拨了拨灯芯。
火光跳了一下。
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柳十三喃喃道:“我们拼了一辈子想上的神坛……原来只是别人嫌弃的床榻。”
白鹤生低头笑了,眼角泛红:“我娘从前也这样给我盖被子……可我为了练功,三年没回家。”
沈砚久久不语,终是摘下腰间玉佩,轻轻放在戏台台阶前。
老茶客拄着拐杖走出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纸页泛黄,墨迹新旧交错。
“这是我这几年记下的。”他声音不大,却穿透夜雨,“叫《枫桥日钞》。”
他在村口石墩上坐下,翻开第一页,朗声念道:
“三月十七,晴。顾郎修篱,钉歪两枚,苏娘立于门首嗔其手拙,掷锤而去。顾夜白蹲地良久,默默重钉。”
众人静听。
“四月初五,骤雨突至。夫妻争伞,各执一端,僵持片刻,终弃伞共淋归。苏锦瑟笑倒泥中,顾夜白抱起她时,自己摔了一跤。”
有人低笑,有人垂首。
“五月初九,晨雾浓。苏娘试做酱菜,误放三倍盐,顾夜白食尽一碗,言‘正合口味’。夜里腹痛辗转,起身饮凉水,苏锦瑟惊醒,抚其背至天明。”
织布婶听着听着,忽然转身跑回家,不多时捧出一方新织的土布,挂在戏台旁。
布上是两人共撑一伞的身影,线条粗朴,却生动至极。
“这才是我们要的传说。”她说。
夜渐深,游侠们陆续离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土地的梦。
唯有渡船公留到最后。
他望着江面,忽道:“这世道,从来不是谁登顶才算活着。”
苏锦瑟不知何时站在了屋檐下,披着一件旧袄,望着远去的小舟,眸光幽深。
不再是榜单定生死,不再是威名压人心。
而是——
一个女人可以为丈夫补衣,一个英雄能为妻子盖被,一场争吵后仍会共撑一把伞走回家。
这样的事,本该寻常。
可在这江湖百年来,竟成了奇迹。
她转身回屋,吹灭油灯。
黑暗中,她唇角微扬。
外面风雨未歇,但某种比风暴更沉默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长。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座高阁之内,一名执笔官员颤抖着手,将最后一份奏报封入匣中。
他抬头望向墙上悬挂的“风云录”总榜——那曾经金光熠熠的榜首之位,此刻竟空无一字。
数日后,京城震动。
不是因为哪位大侠一剑劈了皇城门,也不是哪路反王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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