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院中泥地尚湿,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青草混杂的清气。
檐角滴水声断断续续,像是天地在低语未尽的话。
昭影蹲在门槛前,手里攥着一根断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划出两个歪斜的人形——一个高些,背了个方方正正的“棺材”;另一个小些,踮着脚往他身边靠。
她仰头望向坐在矮凳上的苏锦瑟,眼眸清澈如溪:“娘亲,神是不是都住在天上?”
苏锦瑟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衣,指间银针穿梭,动作轻巧得像抚过岁月。
听见问话,她抬眸一笑,唇边浮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她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神住过棺材里。”
她抬手一指山脚——那里静静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身已无铭文,唯有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出的裂痕,像一道道不肯愈合的旧伤。
那是顾夜白每日清晨必去擦拭之物,哪怕如今无人敢近、无人再提。
“你爹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段早已翻篇的往事,可指尖微顿,针尖险些扎进皮肉。
昭影眨眨眼,忽然起身,赤脚踩过微凉的泥地,奔向柴房。
片刻后,她拖出一块泛黄褪色的旧幕布,吃力地铺在地上,又踮脚点亮角落那盏油灯。
火光摇曳,映得她小小的脸庞忽明忽暗。
“那我也要演他出来!”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推开,小篾儿背着竹篓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对新制的可动皮偶——男偶披蓑戴笠,肩扛黑棺,关节皆由铜丝缠绕,屈膝作揖皆能自如。
他笑着上前:“我按你说的样子做的,这回连步态都调准了,走路时略低头,左肩比右肩低半分……”
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
因为那幕布上,已然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
没有线牵引,没有机关操控,只是一缕光影,缓缓成形——轮廓赫然是背着棺材的顾夜白,步伐沉重,脊背微弯,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人心之上。
小篾儿猛地后退两步,竹篓跌落在地,皮偶滚出老远。
“这……这是谁在控影?!”
昭影却浑然不觉异样,只专注盯着幕布,小手轻轻一点,那人影便微微侧首,仿佛听见了什么。
苏锦瑟静静看着,眼中波澜不起,唯有眸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
她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手中针线,指尖轻抚过左眼那道陈年旧疤——当年家族覆灭之夜,一把金错刀剜去了她的光明,却也让她从此看清了世间最隐秘的东西:人心的光影。
而这孩子,竟天生就能看见。
她不是操控皮影,她是唤醒心象。
“我们的影子,终于活了。”她低声开口,是对顾夜白说,也是对自己说。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下,一身粗布短打,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望着幕布上那个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影,眼神微动,像是看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的自己——孤身一人,背负血仇,走入江湖黑暗。
他本不愿参与这场“戏”。
可当昭影跑过来,小手紧紧拽住他袖角,仰头望着他,声音软软地说:“别人都演你,可他们不知道你走路时总低头,也不知道你擦棺材的时候,会轻轻摸第三道裂缝……”
他怔住了。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不必言说,却必须被记住。
当晚,父女二人在院中搭起简易戏台。
村民闻讯陆续赶来,围坐一圈,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桃枝的簌响。
灯光起,幕布亮。
一个是年幼女儿以心光引动的光影顾夜白,步履沉重却坚定,每一步都踏出命运的回响;
另一个是他真实的身影,在幕后悄然站立,手指轻拨机关杆,替女儿调整角度,让光影更稳、更真。
台下有人低语:“像啊……当年那一夜,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进来的。”
“我记得,那晚雷声压城,他背着棺,连伞都没打,就那么走过了七条街。”
“我还以为是送葬的……后来才知道,那是‘破局者’来了。”
议论声渐息,全场静默。
幕上光影流转,风雨再现,少年顾夜白独行于长街,身后追随的不再是仇恨,而是一束来自未来的光——那光出自一双稚嫩却执拗的眼睛,照亮了他从未敢回望的来路。
最后一幕,光影中的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面向观众。
没有台词,没有杀伐。
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山。
台下,几位曾位列风云录的老游侠红了眼眶。
柳十三默默摘下刀鞘,轻叩地面三声;白鹤生低头笑了,笑中带泪;沈砚闭目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原来我们争了一辈子的‘名’,不过是别人童年记忆里的一个背影。”
演出结束,人群散去,脚步轻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梦。
昭影抱着那只新做的皮偶,蜷在母亲膝头,眼皮沉重,嘴里还喃喃念着:“我要让全天下都看到爹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