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刀,劈开废墟上未散的薄雾。
三十六盏素纸灯笼还在燃,火苗微弱却执拗,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三十六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灰烬浮在空气里,带着焦味与暖意交织的奇异气息——那是名字归位后,人间第一次呼吸得如此艰难、又如此真实。
苏锦瑟立于高台边缘,素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缠着旧布条的左腕。
她没看灯,也没看人群散尽的方向,只垂眸盯着手中那页残纸。
纸是青蚨婆婆昨夜塞进她手心的,边角卷曲,墨色被干涸的血渍晕染成褐黑,几乎盖住字迹。
可她认得那笔锋——苏家密档专用的“断雁钩”,凌厉中藏三分顿挫,是父亲亲笔批注才用的力道。
“……监军令至,屠守影族妇孺三百二十七口,顾将军拒令,已遭反噬。”
七个字,像七枚烧红的钉子,一颗颗钉进她太阳穴。
她指尖一颤,玉丝在左耳侧倏然绷直,泛起幽微青光——不是预警,是共鸣。
守忆者血脉在震颤,在呼应另一段被掩埋十年的痛。
原来他背棺北行,不是送葬。
是押运一场未完成的审判。
那口黑棺里,没有尸骨,只有一柄剑鞘空悬、剑刃半出的孤辰剑——顾父最后一式未落之招,被硬生生折断在喉头,凝成一道横亘北境十年的寒霜。
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从不解释,为何沉默如铁,为何连她为他造势捧神时,眼底也始终压着一层不肯融化的雪。
那不是冷漠。
是怕一开口,就泄了气;一落泪,就碎了誓;一回头,就再难踏进寒渊一步。
远处官道扬起一缕尘烟。
她抬眼望去——风雪未歇,马蹄声却已穿透冻土,沉而稳,一下,又一下,像擂在人心上的鼓点。
顾夜白走了。
没来告别,也没看她一眼。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昨夜高台上的每一句话。
他知道她揭开了九幽夫人的疤,也正在撕开自己心底最不敢碰的那道旧伤。
他选择向前。
不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赎——替他父亲未能守住的诺言,替他自己没能接住的那一剑。
城外三十里,荒庙塌了一半,断弓妪跪在残碑前,膝下积雪早被体温融成暗红冰碴。
她面前供着半块青铜兵符,纹路斑驳,一角刻着“顾”字,另一角,被利器狠狠削去,只余豁口如齿痕。
顾夜白勒马停步。
风卷起他披风,露出腰间孤辰剑鞘——漆黑如墨,不见一丝反光。
断弓妪抬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如崖,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冻不死的野火。
“老爷死前说,”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凿地,“若你回头寻仇,便把这给你;若你向前赎罪……就把孤辰剑,插进寒渊碑林。”
顾夜白没伸手。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半块兵符,看了很久。
雪落在他睫毛上,没化。
风掠过他耳际,带起一缕散开的黑发,露出颈侧一道陈年旧疤——细长、蜿蜒,像一条蛰伏的蛇。
终于,他抬手。
不是去接兵符。
而是解下腰间剑鞘,单膝跪地,将孤辰剑横于断弓妪面前,剑尖朝北,剑柄向她。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
断弓妪喉头一滚,没说话,只缓缓将兵符放入他摊开的掌心。
青铜冰凉,却在他掌中微微发烫。
他收进怀中,起身,翻身上马。
马蹄扬起,雪沫四溅。
断弓妪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枯唇微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句判词:
“顾家的种,到底没走错路。”
寒渊入口到了。
不是山,不是谷,是一道裂开的地缝——黑黢黢,深不见底,两侧坚冰垂挂如獠牙,寒气喷涌而出,连呼出的白气都瞬间凝成霜粒,簌簌坠地。
铁面判官立于石门前,青铜覆面映不出五官,只有一道狭长缝隙透出冷光。
他手中刑具嗡鸣低震,似有无数冤魂在铁链深处呜咽。
“顾家之后。”他开口,声如破风箱拉扯,“欲入碑林,须过断情十三关——斩执念、焚旧誓、弃所爱。”
他抬手,指向北方极寒之地,那里风雪更烈,天地皆白。
“第一关。”他顿了顿,金属面罩下,气息微沉,“听雪喉郎唱你娘亲最后一句话。”
话音未落,冰窟深处传来窸窣之声。
一人自冰缝爬出,白衣如裹尸布,十指指甲乌紫,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内里不是血肉,而是万年寒冰碾碎的渣滓。
他张口。
没有调,没有韵。
只有一句破碎的低语,如冰裂、如风嘶、如濒死者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头,又被强行挤出——
“白儿快跑……别回头……娘不怕。”
顾夜白站在原地,不动。
双拳紧握,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滑下,在雪地上砸出一点一点刺目的红。
风雪扑面,他睫毛未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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