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看昭影,却将她攥着自己手指的小手轻轻翻过来,掌心朝上。
六岁孩子的手背还带着未褪的奶膘,指节却绷得发白,指甲缝里嵌着灰,像一道道不肯愈合的刻痕。
他忽然用拇指,极缓地、极轻地,抹去她右手中指第二节内侧一道旧伤疤——那是上月她偷偷拆解苏锦瑟留下的“风铃傀儡”时,被崩断的铜丝割的。
当时血珠刚冒,她就咬住下唇,硬是没哼一声。
此刻,她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瞳仁里映着晨光,也映着他低垂的眉骨、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双终于不再只是盛着霜雪、而开始浮起薄雾的眼。
“明日开始,”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更哑,像剑鞘缓缓出锋时那一声闷响,“你演新戏,叫《粥暖三代》。”
昭影没应,只把小嘴抿成一道倔强的线,然后突然踮脚,飞快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不是孩子气的亲昵,是皮影班最老的瞎眼师傅教过的暗契:舔盐者,认主;舔血者,誓死;舔汗者,同命。
她舔的是他掌心未干的、混着灶灰与麦粉的微咸湿意。
顾夜白喉结一动,没躲。
他转身,取来粗陶碗旁那柄磨了十年的竹刀——刀身早已泛黄,刃口却亮得瘆人。
他蹲下身,就着窗棂斜照的光,刀尖抵住碗底那道青釉裂隙,手腕一旋,再一压。
“嗤。”
不是撬,是封。
刀尖挑起一线极细的陶泥,混着昨夜夜粥郎特意多添的、晒干碾碎的陈年灶灰,再掺进三粒新收的麦籽——不碾破,只压扁,让胚乳微绽,渗出一点清甜浆液。
他以指为杵,以掌为臼,在碗底匀匀抹开一层灰泥麦膏,顺势将那道机括缝隙彻底填平、压实、抚平。
釉面重新浑然,唯余一圈更沉、更哑的褐痕,像一道愈合后仍不肯消退的旧印。
——机关死了。但火种活了。
当夜子时,梆子刚敲三下,夜粥郎踏着露水而来。
扁担轻颤,粥桶微晃,热气裹着粟米香撞开院门。
他照例将碗搁在窗台,低头擦汗,目光却不敢往灶房里落。
顾夜白已在等。
他接过碗,没掀盖,只用勺沿轻轻一拨粥面。
滚烫的米汤漾开,浮沫聚散间,新磨的麦粉被热气托起,在升腾的白雾里悄然凝形——两道墨色小字,纤毫毕现,如烟似雾,却又清晰到刺眼:
安好。
夜粥郎浑身一震,肩头猛地一塌,像被抽去了半截脊骨。
他没说话,只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口气憋在胸腔里,足足数到九,才慢慢呼出,肩膀重新挺直。
他抬手,用袖口狠狠抹了把脸,抹掉的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然后朝顾夜白,郑重地点了下头。
那点头,重过千斤铁券。
此时远处屋檐下,小篾儿正伏在青瓦上扎一只新皮影。
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如蝶,削、拗、烫、绷……动作熟练得近乎虔诚。
他扎的不是虎豹,不是仙神,而是一个提灯女子的侧影:腰身微弓,裙裾微扬,一手执灯,一手似在撒种。
灯罩未封,留着一道窄窄的破口——风一吹,影子便在墙上微微晃动,轮廓边缘毛茸茸的,却奇异地,越晃越像。
像那个总在灶火边写写画画、笑起来眼尾有细纹、骂人时声音脆得像折竹的女子。
像那个,把退路埋进百姓捧起的碗底,却把火种,悄悄塞进孩子掌心的人。
灶房内,昭影已睡熟在草席上,小手还紧紧攥着半截槐枝。
顾夜白坐在她身边,膝上摊着那卷桑皮纸,指尖悬在“此榜已死,新榜在土”八字上方,迟迟未落。
窗外,风忽转急,卷起檐角残破的纸灯笼,“啪”地一声,灯罩裂开一道细缝。
光,从那道缝里漏出来,斜斜切过灶台,切过空碗,切过昭影微张的、尚带奶气的唇。
——明日首演,《粥暖三代》。
——灯罩是破的。
——风,正往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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