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天像被谁撕了道口子,水珠子没完没了地往下漏。
田埂泡得发胀,一脚踩下去,泥浆便“咕唧”一声吸住脚踝,拔出来时带起一串腥气浓重的黑沫。
风也湿,裹着腐叶与新翻冻土的气息,刮在脸上不冷,却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夜粥郎还是来了。
灰布衣早已看不出本色,肩头洇开两片深褐水痕,草鞋底裹满泥团,每走一步都甩出细碎泥星。
他肩挑双瓮,稳得惊人——桶沿覆着油布,密实不透风;桶底暗格里嵌着温火石,是苏锦瑟当年亲手配的方子:青礞石粉混松脂、裹三重桑皮纸,烧不尽,散不寒,只把暖意一丝丝煨进粟米粥里。
他踏过顾家田埂时,脚步微顿。
顾夜白正赤脚站在渠边。
不是立,不是站,是“陷”——半截小腿深埋泥中,裤管卷至膝上,露出青筋微凸的小腿,脚趾缝里嵌着黑泥,指甲盖边缘泛着长期泡水的灰白。
他弯着腰,双手正抠挖一段塌陷的引水口,指节粗粝,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动作却极准:哪块土松、哪处根须盘结、哪道旧渠线尚存脉络,他指尖一探便知。
渠水浑浊,打着旋儿从他指缝间淌过,冲得麦茬浮沉,也冲得他束发的黑布微微晃动。
昔日孤辰剑主,一人斩恶蛟于断崖、血洗天下第一楼的顾夜白,此刻蹲在泥里,修一条没人记名、不入舆图、连官府田册都不录的野渠。
夜粥郎没说话,只将双瓮轻轻卸在田埂干土处,瓮底磕出两声闷响。
他掀开油布,取下两只粗陶碗——碗沿豁口依旧,釉色斑驳,却洗得透亮如新。
他从桶底夹层摸出两枚陶片,薄如蝉翼,掌心大小,边缘打磨得圆润无锋。
一片刻着麦穗,三秆并立,穗垂而芒敛,茎秆微弯,似承重而不折;
一片刻着梅枝,虬曲斜出,只余两朵残花轮廓,花瓣未绽,却已见风骨。
他将陶片分别垫在碗底,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粥面浮着的那层薄薄米油。
昭影赤脚跑来,发梢还滴着水,小手接过碗,热气扑上她睫毛,熏得眼睛微微发酸。
她低头啜了一口粥,米香醇厚,温润直抵肺腑,忽然指着碗底陶片边缘一道浅浅刻痕,仰起脸问:“叔叔,这是你的名字吗?”
夜粥郎抬眼,望向远处。
炊烟正从村口升起,一缕、两缕、七八缕,缠着湿雾缓缓升腾,在铅灰色天幕下拧成淡青色的绸。
有妇人唤儿归家的声音飘来,断断续续,带着烟火气的焦躁与温柔。
他摇头,喉结微动,声音低哑如砂砾相磨:“名字是别人的,恩情是自己的。”
昭影怔了怔,没再问。
她低头,用小指小心拨开粥面浮油,盯着那枚麦穗陶片——湿热的米汤漫过陶面,麦秆纹路竟似活了过来,在光影里微微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碗而出,扎进脚下的泥里生根。
顾夜白这时直起了腰。
他抹了把脸,泥水顺着他下颌线滑落,滴进渠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没看夜粥郎,也没看昭影,目光只落在那两只碗上——碗底陶片静卧,麦穗低垂,梅枝清瘦,不争不显,却比任何金榜题名的朱砂印更沉、更烫、更不容忽视。
他慢慢蹲下,端起一碗。
粗陶碗沿硌着掌心,温热透过皮肤,直抵骨缝。
他凝视那枚麦穗陶片良久,久到粥面浮油渐渐凝成细密纹路,久到昭影捧着碗悄悄挪近,想看清爹爹眼里映着什么。
可顾夜白的眼底没有光,也没有影。
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荒芜的平野——十年雪夜追仇的烈火熄了,三年皮影灯下的算计也散了,如今只剩这碗粥的温度,这陶片的刻痕,这泥里未干的水汽,这田埂上湿漉漉的、属于活人的呼吸。
他喉结缓缓一动,咽下最后一口粥。
碗空了。
他放下碗,指尖在陶片边缘轻轻一叩——“嗒”。
极轻一声,却像叩在人心最软那处。
然后,他起身,转身,朝村口方向走去。
步子不快,也不慢,赤脚踩过泥泞,留下深深浅浅的印,每一步都稳,每一步都实,仿佛脚下不是烂泥,而是他亲手夯过的地基。
昭影想跟,却被夜粥郎轻轻按住肩膀。
老人望着顾夜白背影,目光沉静,像看着一株终于肯俯身向土的老树。
而顾夜白越走越远,身影融进村口那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最终停在一座坍了半边屋顶的旧磨坊前。
门楣歪斜,木柱朽蚀,檐角蛛网垂挂如灰絮。
他站在那里,没推门,也没抬头,只是静静望着门内幽暗深处——那里,一根横梁斜斜垮着,断裂处木茬狰狞,却还残留着几十年前匠人手凿的墨线印。
风忽起,卷起地上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脚边。
他抬起了手。顾夜白的手指悬在腐木断面之上,未落。
那截从磨坊坍塌檐角掰下的朽松木,轻飘如枯枝,却在他掌中沉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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