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翕动,没发出声。
可顾夜白读懂了。
那不是求饶。
是交付。
是三十年来,第一次,把刀柄,递向仇人。
麦山裂口边缘,焦土簌簌剥落,铁箱半悬于断崖般的地缝之上,箱盖大张,如一张无声嘶吼的嘴。
风停了。
连玉蝉最后一丝震颤也消尽了,天地忽然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不是空无,是蓄势。
是千百双眼睛屏住呼吸,是三百二十七颗心在胸腔里同时悬起,只等一声坠地。
顾夜白没动。
他赤足踩着微温麦粒,脊背挺直如未开锋的剑胚,目光沉静,却已将周砚每一寸肌肉的抽搐、每一次喉结的滚动、甚至眼白里蛛网般迸裂的血丝,尽数收进眼底。
他不催,不拦,不怒。
只是立在那里,便让整个麦山成了刑场,让三十步外那道素影成了判官印。
苏锦瑟仍负手而立,青布裙裾垂落,发间龙鳞麦穗在死寂中轻轻一颤——仿佛应和着什么。
周砚的手,终于从铜扣上松开。
不是放弃,是卸甲。
他佝偻着,一寸寸从裂缝里爬出,膝盖砸在焦土上,发出闷响。
血混着黑泥从指缝滴落,在麦粒间洇开暗红小洼。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三卷黄帛,而是探入箱底幽暗处,指尖触到一抹干枯、微硬、带着奇异韧性的弧度。
——龙鳞麦穗。
穗尖穿孔,孔中系着一截褪色靛蓝发绳,细如蛛丝,却打了七个死结——是苏家幼女“七岁束发礼”的旧制。
她曾用它扎过三十八次辫子,每次打结,都念一句《舆情司训》:“结不断,则言不散;绳不朽,则信不亡。”
周砚喉头猛地一哽,像被滚烫麦粒堵住。
他攥紧麦穗,指腹摩挲着那细小孔洞,仿佛还能触到当年那个踮脚递来麦穗的小女孩指尖的温度。
她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周叔叔,迷路的人最怕黑,可麦穗穿孔,风一吹就响,光一照就亮——是给迷路的孩子引路的呀。”
他没哭。
直到此刻,才有一滴浑浊的泪砸下来,混着血、泥、麦粉,在他皲裂的掌心炸开一朵暗褐色的花。
“她说过……”他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麦穗穿孔,是给迷路的孩子引路。”
话音未落——
“哐!哐!哐哐哐——!!!”
山道尽头,骤然爆响数十面铜锣!
不是零星试探,是齐鸣,是震击,是江湖各派闻“新榜异动”、风云录三日未更、麦山裂而玉蝉鸣后,第一次集体破例,越界而来!
锣声撕开死寂,震得麦粒跳动,孩童惊缩,连远处祠堂檐角的残铃都嗡嗡共振。
人群哗然骚动,自发让出一条窄道。
烟尘扬起,马蹄未至,先见旗幡——玄底金边,绣着“衡山剑阁”“沧浪刀盟”“听雪楼”……十二家门派徽记猎猎翻飞。
为首者白发如霜,皂衣洗得泛灰,腰间不佩刀剑,只悬一枚乌木验尸签,签尾刻着“刑部·丙字第三号”。
三年前,正是此人,亲手掀开苏家九具焦尸的裹尸布,在满朝文武注视下,以银针探喉、骨梳验齿、朱砂点额,一字一句宣读:“苏氏通敌,焚仓弑民,罪证确凿,尸身无误。”
他来了。
可他未入村。
人至桥头,忽止步。
抬手一挥。
四名青衣力士肩扛黑漆棺材,缓步上前。
棺身无纹无饰,漆色沉黯如凝固的夜,唯在日光斜照之下,隐约泛出一层极淡的、冷铁般的幽光。
棺盖未启。
他立于桥心,背对麦山,面向那三十步外静立如碑的素影,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棺底。
风忽又起,卷起他鬓边白发。
众人屏息,只听他嗓音沙哑低沉,却字字凿入人心:
“这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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