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未歇,余震尚在耳中嗡鸣,桥头风势却陡然一滞。
那口黑漆棺材静卧于青石桥面,漆色沉得吸光,连日头都仿佛被它吞去三分暖意。
棺盖紧闭,无锁无扣,唯底沿一道极细的阴刻纹路,在斜阳下泛出幽微冷光——是苏家舆情司秘传的《验骨图谱》,七十二式骨相辨法,刻得密如蛛网,却每一笔都精准到毫厘:颧骨裂痕走向、肋骨断口弧度、趾骨钙化纹路……全是活人埋入地窖后,被青砖挤压、砒霜蚀骨、湿气浸润三十余载才可能生成的死亡印记。
老仵作立于棺侧,皂衣下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枯手按在棺沿,指节泛白。
他没看周砚,也没看麦山,目光如刀,直直钉向三十步外那道青布素影——苏锦瑟仍负手而立,发间龙鳞麦穗在死寂里轻轻一颤,像一声未出口的应答。
“若苏氏真被焚尸,”他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石碾过青砖,“骨灰必含龙鳞麦焦屑——麦穗穿孔,火燎不透芯,灰中当有金芒未烬。”
他顿了顿,喉结缓缓滚动,似咽下三十年陈血:“若为活埋,骸骨必嵌地窖青砖碎——砖含砒霜,蚀骨成青黑斑,深沁髓腔,洗之不去。”
话音落,人群骤然一静。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攥紧袖口,连啼哭的婴孩都被捂住了嘴。
老陶头孙子已飞奔入祠堂。
不多时,他双手捧着一只铁匣冲出——匣身锈迹斑斑,一角还沾着干涸泥块,正是当年赵秉德临死前塞进神龛夹层、又由昭影悄悄取出的那只。
匣盖掀开,灰白粉末簌簌倾泻,落入黑漆棺底,无声无息,却像一记闷雷砸进所有人耳膜。
老仵作取银针——非寻常验尸针,而是苏家特制的“回纹针”,针尖淬过寒潭水,遇毒则泛青,遇火则凝赤,遇骨则映其生前筋络走向。
他拈针入灰,轻轻搅动。
刹那间,针尖一暗,继而泛起一层青黑雾气,如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竟在针身浮出细密纹路——正是地窖青砖特有的蜂窝状蚀痕!
“三百二十七人!”他猛地抬头,声如裂帛,震得桥下流水都为之一滞,“非焚死!乃活埋!尸骨尚在西门驿枯井之下,青砖未移,砒霜未散,冤魂未销——”
“哗——!”
人群炸开!
衡山剑阁执事手中长剑呛啷出鞘半寸,又被生生按回;沧浪刀盟副盟主额角青筋暴跳,手指掐进掌心;听雪楼女使袖中暗器滑至指尖,却迟迟未发——不是不敢,是不敢信,更不敢认。
就在这万声鼎沸将至未起之际,一只小手,轻轻扯住了老仵作垂落的衣角。
昭影踮着脚,六岁孩童的指尖冻得发红,却稳稳托着一枚东西——乳牙,烧得焦黑蜷曲,牙根处一点微凸,细如发丝,却清晰可辨,是个反写的“苏”字。
她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不灭的火苗:“爷爷,这牙……可验?”
老仵作浑身一僵。
他缓缓接过,凑近眼前,眯起一只眼,用指甲轻刮牙根纹路——不是刻痕,是天然釉质在高温中受压扭曲而成的“回纹刻法”,苏家嫡系幼童束发礼时,由舆情司首席匠师亲手以冰晶针引热气塑形,天下仅此一家,绝无仿造。
他手指猛地一抖,银针“当啷”坠地。
再抬头时,眼眶赤红,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住远处那口尚未启盖的焦尸棺——三年前,就是他亲手揭开棺盖,银针探喉、骨梳验齿、朱砂点额,宣读“尸身无误”。
可那具焦尸的牙根……平滑如镜。
没有回纹。
没有“苏”字。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苏锦瑟的痕迹。
“假尸……”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当年那具……是假的!”
风骤然卷起,吹得他白发狂舞,吹得麦山残粒簌簌滚落,吹得桥头旗幡猎猎作响——仿佛整座江湖,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掀开了盖了三十年的棺盖。
顾夜白始终立于桥心。
赤足未移,脊背未弯,目光沉静如古井。
可就在老仵作说出“假尸”二字的刹那,他左脚,极其轻微地,向前挪了半寸。
鞋底碾过一块松动的青砖,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声。
像一声引弓。
像一句序言。
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在鞘中,悄然转了半分锋。顾夜白动了。
不是拔剑,不是踏风,甚至未提一口真气——只是右脚离地,左脚承力,缓步走下青石桥阶。
赤足踩在粗粝砖面上,足弓微绷,脚踝却稳如铸铁。
他走过人群裂开的甬道,无人敢拦,亦无人敢退;衡山剑阁执事喉结一滚,剑鞘压得更低;沧浪刀盟副盟主下意识后撤半步,靴跟碾碎一粒麦壳,发出细响——那声音竟像敲在自己心鼓上。
他停在棺前,俯身。
黑漆棺盖映出他半张侧脸:眉骨冷硬,眼尾微垂,唇线平直如刃。
他左手解开腰间粗麻布囊,取出两物——一卷泛黄供词,纸角焦脆,墨迹被血洇得发暗;一纸血书,字字如凿,未干透的褐红仍在缓慢晕开,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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