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锁孔幽深如眼,寒气顺着簪尖爬上来,却在触到顾夜白掌心温热的刹那,倏然一滞。
那支乳牙簪——是苏锦瑟三年前亲手交予他的,说:“此物不杀人,只开路;不开生门,专破死局。”
簪身温润,实则中空,内壁涂着三层苏家秘制融铁蜡:以蜂胶为骨、龙鳞汁为引、童子初齿之髓为媒,遇体温即软,遇玄铁则蚀,无声无息,如春雪化于刃锋。
他拇指一旋。
簪尾螺旋微震,蜜蜡甜香浮起一瞬,随即被巷中腐土腥气吞没。
没有咔哒,没有机括咬合的刮擦,甚至没有一丝金属松动的颤音——只有锁芯深处传来极轻的“噗”一声,像熟透的豆荚裂开。
铁门,无声向内滑开三寸。
风猛地灌入,卷起地上陈年灰絮,却未带出预想中的腥腐水汽,更无毒雾翻涌。
顾夜白瞳孔一缩。
门后,并非传闻中浸尸三尺的黑水地窖,而是一方干燥、阴冷、四壁覆着厚厚青霜的石室。
穹顶悬着几盏将熄未熄的琉璃灯,幽光摇曳,照见三百二十七具薄棺,整整齐齐,列成七排,每具皆不过三尺长、一尺宽,棺盖素漆未饰,唯正中用朱砂楷书,端端正正刻着一个名字:
“西河村·王大牛”
“柳林坳·李阿婆”
“麦山镇·赵九斤”
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三百二十七户癸亥年领过苏家赈粮、按过手印、活下来又沉默了十年的人。
没有尸骨,没有血迹,没有毒水——只有一室寂静,和三百二十七双刻在棺盖上的、无声诘问的眼睛。
顾夜白喉结滚动,未言一字,却缓缓抬手,按在最近一具棺盖之上。
指尖冰凉,掌下木纹粗粝,仿佛能触到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无数双沾泥的手,在赈粮簿上按下滚烫指印时的颤抖。
就在此时——
“咳……”
一声嘶哑的呛咳,从身后巷口传来。
周砚醒了。
不是挣扎起身,不是踉跄扑来,而是以残腿 stump 为支点,左手抠住青砖缝隙,右臂撑地,一寸一寸,拖着半截枯瘦身躯,硬生生从西华门青石板上,爬到了地窖入口。
他脸上毫无血色,唇色青紫,左胸衣襟被自己指甲抠破,露出底下铜印灼烧过的旧疤——三指宽,“听风即应”,皮肉早已长死,却仍隐隐泛红。
他没看顾夜白,也没看满室薄棺。
目光死死钉在最前方那口主棺上——棺盖中央,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匙孔,形状歪斜,边缘磨得发亮,正是当年苏家舆司密库“三十七号档房”的锁眼。
他喘着气,从怀中掏出那半截锈匙——断口参差,匙柄缠着褪色靛蓝布条,布条内侧,用极细墨线绣着三个小字:癸亥冬。
他抖着手,将匙尖对准锁孔,缓缓推入。
“咔哒。”
一声轻响,清脆得如同冰裂。
棺盖无声滑开三寸,一股陈年纸墨与桐油混合的气息漫出。
顾夜白一步上前,俯身探入。
棺中无尸,无印,唯有一卷黄麻纸册,线装简朴,封皮无字,只压着一枚干枯槐叶——叶脉龟裂,却与承天门箭楼暗影里,苏锦瑟松手坠落的那一片,分毫不差。
他取出册子,指尖拂过粗糙纸面,忽觉掌心微潮。
汗液沁出,浸润纸角。
那页纸竟微微泛起水痕,墨色悄然晕开、褪浅,底下一层极淡的银灰字迹,如沉底浮沙,缓缓显形——
不是正文,不是落款,而是一行蝇头小楷,笔锋锐利如刀,墨色却似新写未干:
“风云录总纂·谢珩,癸亥年腊月廿三,密函北境‘鹰扬部’,附《京畿武备虚实图》三幅,换‘听雪楼’免审之权……”
顾夜白指腹一顿。
风穿地窖,掀动纸页一角。
那行字,只露了半句。
余下墨迹,仍在汗液浸润下,缓慢、清晰、不可阻挡地,向上洇开。
地窖里风停了。
琉璃灯焰猛地一缩,青霜在棺盖上簌簌剥落,像一层薄薄的、将死的雪。
顾夜白指尖还压着那页泛潮的黄麻纸——汗未干,墨未尽,银灰字迹正一寸寸浮出纸面,如活物苏醒,如刀锋出鞘,如十年冤魂终于掀开棺盖,直视苍天。
“风云录总纂·谢珩……”
他喉间滚过这四个字,却没发出声。
不是不敢,是太重——重得连呼吸都怕惊散那行字尾未显的余墨。
谢珩,那个每年亲执朱笔、点定“天下第一人”的清贵文士;那个每逢春祭必登承天门宣读《武林德范》、声如金石的“江湖良心”;那个……当年亲手将苏家三百七十二口名录,逐条勾入“谋逆附逆”红册的——刑狱司首席顾问,如今的风云录总纂。
原来他早不是官,是商。
不是审案的,是卖国的。
不是写榜的,是写契的。
顾夜白指腹缓缓摩挲纸背——粗糙、微潮、带着桐油与陈年槐叶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夜,苏锦瑟把这支乳牙簪塞进他掌心时,指尖冰凉,眼神却烫得灼人:“夜白,他们信文字,不信人;信榜单,不信尸骨。所以……我们不递状子,不哭冤,我们——往他们最信的地方,埋最毒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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