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刺破云层,粥棚前的青石板还泛着夜露的湿冷。
苏锦瑟裹着打补丁的褐麻裙,发髻歪斜,额角沾灰,手里攥着半只冷硬窝头,蹲在馊水桶旁——和昨夜那个嘶哑喊出“苏家没烧粮”的流民妇人,不过隔了三步远。
她没说话。
只是垂着眼,指甲掐进掌心,数着自己心跳。
一下。
两下。
三下。
——等那双草鞋被拾起。
果然,巷口拐角处,佝偻老妪拄着竹杖颤巍巍弯腰,枯枝般的手探进泥水,捞出那只鞋帮磨穿、鞋底裂开三道口子的旧草鞋。
她没抖泥,没擦灰,直接掀开内衬夹层——指尖一抠,半卷泛黄纸册滑落掌心,边角还粘着干涸麦浆与一点褐痕,像凝固十年未化的血痂。
“这鞋里有名册!”老妪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却如裂钟,“我孙儿饿死那年,苏大人发的就是龙鳞麦!麦粒腹中刻‘苏’字,碾碎了都认得!”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名册往空中一扬!
风卷残页,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在晨光里翻飞——王大牛、李阿婆、赵九斤……每一个都带着癸亥年腊月的冻土气息,带着赈粮簿上滚烫的指印余温。
人群炸开了。
有人扑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石上咚咚作响;有人抢上前去摸那纸角,指尖刚触到麦浆痕迹,便嚎啕失声:“是我娘!她临死前攥着半粒麦,说‘苏家粮不骗人’啊——”
就在这哭嚎撕裂晨雾的刹那,粥棚旗杆顶上传来一声脆响!
老陶头孙子——那个总在碑前默立、新任守碑人的少年,竟已攀上旗杆顶端!
他单膝跪在横杆上,解下肩头染血麻布,迎风一抖——
猩红布面赫然展开,七个墨字如刀劈斧凿,撞入所有人眼底:
“三百二十七命,换一榜虚名。”
不是墨写,是血书。
是苏家女眷临终前咬破舌尖、以血混朱砂,在贴身衣襟上写就的控诉;裁布时,血沁入经纬,遇晨露即显形,越湿越艳,越亮越痛。
百姓疯了。
不是围看,是跪倒。
不是哀哭,是伏地叩首,额头砸地,声如闷雷。
连维持秩序的衙役都僵在原地,手按刀柄,喉结滚动,却没人敢上前一步。
混乱之中,顾夜白就站在第二排衙役中间,玄色号服洗得发白,腰间悬着一把无鞘铁尺——谁也想不到,这把尺子昨夜曾削断三根听雪楼密道出口的悬铃索。
此刻,他不动声色侧身半步,铁尺尖端悄然抵住旗杆基座旁一根垂落的铜铃索。
手腕微沉,寸劲一绞——
“铮”地一声极细轻响,似琴弦崩断。
铃索应声而断,坠入泥中,无声无息。
城西驿站火盆旁,三封尚未燃尽的密信正静静躺在炭灰边缘。
巡夜更夫打着哈欠路过,瞥见纸角朱砂印模糊,顺手抄起垫了脚底——他不知道,那纸上写的,是听雪楼向北境鹰扬部求援的急函,落款时辰,正是此刻。
而粥棚东侧,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过街口。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水花。
苏锦瑟忽然起身,袖口滑落半截腕骨,苍白如玉,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弯腰系鞋带,动作自然,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
就在车轮碾过她脚边三寸之际,她指尖一弹——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蝉碎片,悄无声息滑入左前轮毂与辐条之间的窄缝。
温润,微凉,蝉翼纹路清晰可辨。
那是十年前,苏父亲手雕琢,赠予御史台老大人作寿礼的旧物。
碎成三片,她藏了十年。
今日,只放这一片。
车轮继续向前,碾过晨光,碾过哭声,碾过尚未散尽的腥气与麦香。
玉蝉静卧于暗处,纹丝不动,却像一颗埋进命运齿轮的楔子——
只待某双熟悉的手,掀开车帘,俯身查看轮轴异响。
只待那一眼,认出蝉腹内侧,那道独一无二的、用金丝银粉嵌就的“砚”字暗记。
风掠过粥棚幡旗,猎猎作响。
苏锦瑟直起身,掸了掸裙角泥点。
她没回头,却听见身后百步之外,朱雀门方向传来一声沉钟长鸣——
风云录总署,正式开署。
苏锦瑟直起身时,指尖还残留着玉蝉碎屑刮过掌心的微痒——那点凉意,像十年前父亲握着她的小手,在紫檀案上描摹“砚”字暗记时,朱砂未干的触感。
她没看马车远去的方向,只垂眸扫了眼自己沾泥的鞋尖。
——太脏了。
脏得恰到好处。
脏得让人绝不会多想:一个蹲在馊水桶边啃冷窝头的茶娘,怎会袖口藏着半枚温润如生的旧玉?
又怎会在抬脚系带的刹那,将一枚指甲盖大小、纹路清晰如活物振翅的玉蝉,精准嵌入轮毂与辐条之间那道不足两指宽的暗隙?
她算得极准。
御史台老大人今日必赴刑部大牢提审周砚——那位当年唯一敢在朝堂上为苏家递上“查无实据”折子、却被当场削籍流放岭南的老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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