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三年,杭州城的暮春来得格外缠绵。西湖岸的柳丝像是被春神格外垂怜,抽得比往年长了足足半尺,柔柔顺顺地垂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风一吹就打着旋儿轻晃,搅得满湖的春色都跟着颤巍巍的,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嫩柳的清香和湖水的湿润。灵隐寺山门外的那棵老樟树下,茶摊老板王二刚把四张八仙桌支棱起来,竹椅还没摆稳,就见个破衣烂衫的身影摇摇晃晃从山道上下来。这和尚头上那顶僧帽早没了形制,缺了半块檐不说,边缘还磨得发毛,露出的头发乱蓬蓬的,沾着草屑和几片枯叶,像是刚在草丛里打了滚。身上的袈裟更是补丁摞补丁,青灰色的底子上打了七八个深浅不一的补丁,有粗麻布的,有细棉布的,最显眼的是左肩那块,竟用了块半旧的红绸子,显得不伦不类。露在外面的胳膊晒得黝黑发亮,筋络分明,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蒲扇,扇面上还破了个铜钱大的洞。再看脚下,趿拉着只没后跟的草鞋,鞋尖都磨穿了,另一只脚干脆光着,踩在带着晨露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却又稳稳当当。
王二眼尖,老远就认出了他,忙不迭地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碗凉茶,碗是粗瓷的,边缘也磕了个小口,却擦得锃亮。他快步迎上去,把碗递得高高的:“济师父,您可算来了!今早天刚亮我就去狮峰山下挑的泉水,泡的头拨雨前龙井,晾到这会儿刚凉透心,快解解渴!”周围几个早到的茶客见了,也都笑着打招呼,有递烟袋的,有挪椅子的,熟络得像是见了自家亲戚。
那和尚正是道济,他咧着嘴接了茶碗,也不讲究,仰头就往嘴里灌,大半碗凉茶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浸湿了胸前的补丁,他也不擦,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与他黝黑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王二啊,你这老小子就是不实诚!这茶里掺了后山的井水吧?狮峰泉水泡的龙井,香得能钻到骨头缝里,你这碗虽香,却少了点泉水的甘醇,多了些井水的硬气,烟火气差着意思呢!”说罢也不管王二涨红的脸,从怀里摸出个油乎乎的油纸包,油纸都浸得发亮,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酱得油光锃亮的狗肉,还带着余温。他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又端起剩下的凉茶抿了一口,那满足的模样,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舒坦。
茶客们见了这光景也不稀奇,谁不知道这济颠和尚是杭州城的活宝贝。他疯疯癫癫的模样,却专管人间不平事,前番祥云观的妖道抓童男童女炼药,就是他一把火烧了道观,救了十几个孩子;后来董士宏为了葬父要卖女儿,也是他凑了银子,还帮着讨回了被克扣的工钱。久而久之,谁都知道这邋遢和尚是个有真本事的活佛。这时,一个穿宝蓝色绸缎的后生从人群里挤过来,这后生面白无须,戴着顶方巾,手里还攥着个账本,一看就是个账房先生。他凑到道济身边,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急切:“济师父,您可算露面了!您可知城东张府近来的怪事?整个杭州城都传遍了,就盼着您能出手呢!”
道济正嚼着狗肉,闻言抬眼扫了那后生一眼,手里的蒲扇轻轻一挑,正好点在那后生的账本上:“你是张府的账房先生李秀才吧?住在竹竿巷三号院,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个刚满月的娃娃。你家老爷张万堂的独子张宝玉,今年十六岁,是不是得了种怪病?白天像死猪似的昏睡不醒,喊都喊不动,到了夜里就跟中了邪似的哭嚎不止,力气大得很,两个家丁都按不住,还总嚷嚷着要吃生米喝煤油,昨儿个是不是还把伺候他的丫鬟手腕给咬断了?”
李秀才惊得手里的账本“啪嗒”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摔了,他慌忙捡起账本,连连点头,声音都带着颤音:“正是正是!济师父真是未卜先知!您说得半点不差!我家少爷前个月还好好的,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精气神足得很,不知怎的就得了这怪病。老爷请了城里所有名医,连太医院退下来的王太医都亲自来了,诊脉的时候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开的方子堆起来有半尺高,人参、燕窝这些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家里送,可少爷的病半点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昨天晚上少爷发起狂来,一口就咬断了丫鬟小翠的手腕,血流了一地,现在还躺着养伤呢!老爷急得头发都白了大半,今儿一早就贴了告示在门口,说谁能救好少爷,赏银五百两,还捐百两黄金重修庙宇!”
道济把最后一块狗肉塞进嘴里,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慢悠悠站起身,手里的蒲扇“啪嗒啪嗒”摇着,身上的补丁跟着晃悠:“走,瞧瞧去!我和尚治病有三不接:为富不仁者不接,作恶多端者不接,吝啬小气者不接。张万堂虽说是个商人,却也常做善事,去年大旱还开仓放粮,这活儿我接了!不过我也有规矩,分文不取,但要管饱酒肉,另外,你去给门口那两个要饭的老汉端两碗热汤,再拿两个白面馒头,饿着肚子可没力气治病。”李秀才忙不迭地应承着,掏出钱袋给王二付了茶钱,又吩咐跟着来的家丁去给要饭的老汉买吃食,自己则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在前边引路,生怕走快了把道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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