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
所有人都清楚,李邦华虽是正使,但要统兵坐镇,协调各方,真正的清田实务,尤其是那繁琐的勘验、计价、登记、补偿核算等具体工作,都将压在副使贾尚桓和他带来的京察司干员身上。
果不其然,次日天色未明,贾尚桓便已起身,他带来的数十名京察司吏员、户部算手、工部匠人早已集结待命,人人身着公服,表情肃穆。
贾尚桓没有耽搁,直接下令:“依计划,今日起,先行清查登记天雄军名下所有卫所田亩!”
选择天雄军作为突破口,是贾尚桓与卢象升、李邦华心照不宣的共识,由卢象升自己带头,最能体现支持朝廷新政的态度,也能最快做出表率,堵住悠悠众口。
消息传出,整个大同乃至山西的军镇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姜瑄、马科、刘光祚等将领,或派心腹家丁,或亲自换上便服,混在人群中,远远观望,他们要亲眼看看,这“市价全价,卖三补一”的承诺,究竟是真是假?这朝廷来的太监,办事是否公允?卢督师,又会如何对待他自己的“嫡系”?
天雄军的田亩册簿早已准备妥当,相关负责的军官、吏员也都接到卢象升的严令。
贾尚桓坐镇临时征用的官衙正堂,面色冷峻,下面分设数个窗口:勘验登记、田亩估值、银钱核算、补偿土地登记……流程清晰,权责分明。京察司的吏员们手持算盘、尺规、田册,一丝不苟;户部的官员则看守着刚刚运抵、封条完实的银箱。
首先被请进来的是天雄军的一位游击将军,他名下登记有军田八百亩。贾尚桓亲自过问:
“田亩位置、等级,可与册簿相符?”
勘验吏员出列禀报:“回公公,经实地勘测,与册簿略有出入,实有熟田七百六十亩,中田四十亩。”
“按大同府最新市价,熟田每亩作价几何?中田几何?”贾尚桓再问。
负责估价的吏员立刻报出价格。
“核算总价,并计其应得补偿土地数额。”贾尚桓下令。
算盘声噼啪作响,很快结果出来:“总计应支付白银……按其售卖总额,应补偿土地二百六十六亩有余……”
整个过程公开、迅速,虽有勘验出入导致的银钱变化,但均在合理范围内,且补偿土地数额清晰。那游击将军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真的抬到自己面前,还有那一纸写明将在何处补偿二百七十亩土地的官方文书(尽管有的地可能稍远或贫瘠),脸上原本的几分忐忑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喜悦。这比他预想中偷偷摸摸经营这些田地的收益,要划算和安稳得多!
这一幕,被外面窥探的各方人马尽收眼底。
“真给啊?还是全价!”
“补偿的地也当场就登记画押了!”
“卢督师看来是动真格的,对自己人也毫不含糊……”
姜瑄派来的心腹立刻飞奔回去报信。
马科听闻后,沉吟不语,只是吩咐手下再去打听补偿土地的具体位置和质量。
刘光祚则暗暗盘算,自己名下那些田,是该全部出手,还是留一部分?
毕竟谁会和实实在在的钱过不去呢?
贾尚桓这针对天雄军的“开门第一刀”,又快又准,它用实际行动向所有持观望态度的山西将领传递了一个明确信号:朝廷此番并非巧取豪夺,而是真心实意地做一笔“买卖”,条件优厚。卢象升的率先垂范,更是极大地减少了政策推行的阻力。
随着天雄军的清田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山西“调田”的大幕,算是真正拉开了。然而,贾尚桓知道,天雄军是最好啃的骨头,接下来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将门和与之勾连的士绅,才是真正的考验。
四天之后,天雄军的“调田”事宜刚推进至半,流程已理顺,成效初显,大同军将们的观望情绪也逐渐被实实在在的银钱和地契所化解。
就在这当口,一骑来自京师的快马,携带着皇帝的批复,抵达了宣大总督行辕。
卢象升在灵堂旁的值房内,几乎是屏住呼吸,拆开了那封决定他未来数年命运的信函。当看到“不准所请”、“夺情视事”那熟悉的朱批字样时,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对不能尽孝于父亲灵前的深切愧疚,有对朝廷清议可能随之而来的非议之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与责任压肩的沉重感。
皇帝在旨意中,对他父亲的功绩极尽褒奖,对他卢象升的倚赖更是溢于言表,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推卸的坚决。“边防孔亟,倚畀正深”这八个字,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实情。宣大离不开他,山西“调田”更需要他这杆大旗来稳定军心。
他独自在值房内沉默了许久,对着南方老家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头,泪水无声滑落。
“父亲大人在上,非是儿不孝,实是国事维艰,君命难违……待他日四海升平,儿必辞官归里,于墓前结庐,长伴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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