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约签下的第三天,青禾村的风向就变了。
不再是狂风骤雨,而是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闷。
村委会那间曾经人满为患的办公室,如今门可罗雀。以往那些为了争地界、评低保、拉关系而挤破头的村民,现在都像被无形的磁铁吸引,聚在了村口那面巨大的记忆墙前。
墙上,陆川设计的投影正滚动播放着合作社的收支明细。每一笔麦子的入库,每一分钱的支出,都清晰得如同玻璃上的水珠。
然而,沈玖的心头却压着一块石头。
数据不会说谎,但人心会。
她看着投影上那个缓慢下滑的麦种入库量,连续两天,数字都低于预期。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些在签约夜喊得最响的族老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哑巴,不再有任何公开的反对。但这种沉默,比叫嚣更让人不安。
沈玖换上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悄悄走进了几户在退股边缘摇摆的家庭。
村西头的王婶家,门虚掩着。
沈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低了的争吵声。
“你疯了!那可是五百块钱!够娃半年的学费了!”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她男人闷声闷气地吼,“你没看见族长那天的脸吗?这钱烫手,拿着要倒霉的!”
“倒什么霉?人家说了,就是看我们家困难,给的补偿。只要我们家的麦子……不往合作社送就行了。”
沈玖的指节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三下。
屋里的争吵戛然而止。
王婶拉开门,看见是沈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婶,你家麦子收了?”沈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路过闲聊。
“收……收了。”
“合作社的曲药发下来了,今天下午拌曲,你家要不要去领?”
王婶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梗着脖子:“不领了!我家的麦子,自己留着磨面吃。”
沈玖的目光从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上扫过,最后落在王婶发红的眼圈上。她什么也没戳破,只是点了点头。
“行,那你们忙。”
她转身离开,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走访了几家,情况大同小异。总有人在暗中用“补偿金”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瓦解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
这比全村断电的威胁更阴险。
沈玖没有声张。她很清楚,现在跳出来指责,只会让那些拿了钱的村民因为恐惧和羞愧,彻底站到对立面。
她回到旧书院,找到正在埋头整理资料的阿娟。
“阿娟,把‘档案公开日’提前吧。”
阿娟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支细毛笔小心翼翼地抄录着一份残破的户籍册。闻言,她抬起头,有些惊讶:“不是定在下个月吗?资料还没整理完。”
“来不及了,”沈玖的眼神沉静如水,“就现在,用我们手上已有的东西。”
另一边,陆川也陷入了困局。
他连夜整理着从那个神秘U盘里提取出的“话术模板”,越看越心惊。
这些专门用来煽动村民情绪的文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女子酿酒,天生不洁”、“曲坊阴气重,伤了村子地脉”、“女人碰过的粮食,酿出的酒会带晦气”……
这些论调,听起来荒诞不经,却又透着一股熟悉的腐朽气息。
陆川猛然想起,他曾在祠堂的藏书阁里,翻到过一本名为《风水辑要》的残卷。里面的某些段落,竟与这些话术模板的论调高度吻合。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第二天,他借口帮书院老门房许伯修补几本受潮的古籍,再次进入了那个尘封的阁楼。
阁楼里弥漫着旧纸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陆川一边假装整理,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那排最古老的书架上搜寻。
他的指尖划过一本本泛黄的书脊,最终,停在了一本不起眼的《农事杂录》上。
他抽出书,小心地翻开。
在书页的夹层里,他找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毛边纸。纸上是几行用蝇头小楷写下的批注。
“此书系光劳三十四年由县令授意编纂,专为压制女匠兴起。书中多处嫁接风水之说,污女子手艺为‘阴秽’,实乃夺其生计,用心险恶。”
字迹已淡,但那股透过纸背的愤懑与不甘,却灼痛了陆川的眼睛。
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指印。
陆川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条原样折好,不动声色地放回了夹层,再把书归位。
他知道,有些证据,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出土”,才能彻底击碎对手最后的否认。
档案公开日就在记忆墙前举行。
没有剪彩,没有仪式。沈玖只是让人搬了几张长条桌,将一份份或复刻、或手抄的“非官方史料”一一陈列。
阳光下,那些泛黄的纸张,仿佛一个个沉默的灵魂,终于等到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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