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痕还烫手,但纹理已经永久烙进了木头里。
他把木梁翻过来,背面是光滑的,只在右下角烫了个小标记:三条波浪线托着一颗星。
“这又是什么?”岩叔问。
“寨徽。”张翎说,“波浪是泸沽湖,星是……”他顿了顿,“是夜里哨塔上的灯。”
岩叔盯着那个小标记看了很久。
“明天仪式,”他声音有点哑,“我来说两句。”
“你说。”
秋分当天的晨光来得特别清澈。
寨门天没亮就开了。
妇女们搬出所有陶罐木盆,接在屋檐下——按蒲伯的说法,秋分这天的雨水是“天浆”,存起来能治病。
孩子们被允许睡懒觉,但没一个真睡的,全溜到训练场看大人们准备。
祭坛前的空地连夜打扫过。
碎石路面洒了水,压住浮尘。
坛阶铺了新编的草席,坛中央的青石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四角立了四个火盆,盆里堆着松枝和香柏,还没点。
日上三竿时,所有人都到齐了。
五十三人,按户站成五行。
老人和腿脚不便的坐在前排草席上,青壮年站着,孩子们挤在父母身边。
没人说话,连最爱闹腾的半大少年都抿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祭坛。
张翎从坛后走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新鞣的鹿皮袍,袍子染成深褐色,襟口用鱼线绣了简单的回纹。
头发束在脑后,插了根磨光的骨簪。
手里捧着那根木梁,梁身用麻布垫着,怕手汗污了烫字。
岩叔跟在他身后。
老猎人换了件干净的麻布衣,独臂的袖子仔细扎好,头发用水梳过,还别了片新摘的柏叶。
两人走到祭坛中央。
张翎将木梁横放在青石板上,烫字的一面朝上。
三个黑色符号在日光下清晰无比,凸起的纹路投下细小的影子。
“都看清了。”岩叔开口,声音比平时洪亮,“这根梁,要挂在西门门楣上。往后进出寨子,抬头就能看见。”
他停顿,目光扫过人群:“从老部落被毁,到今天,三百七十八天。
这一路死了十一人,伤了二十三人。
咱们逃过荒,挨过饿,斗过狼,修过墙,种过地,造过船——为什么?”
人群寂静。
“为了活。”岩叔独臂抬起,指向寨墙,“为了有墙挡风,有屋遮雨,有地种粮,有湖打鱼。
为了孩子能不饿着肚子睡觉,为了老人能不拖着病腿逃难。”
他走到木梁前,手指按在第一个符号上:“这个字,念‘星’。
不是天上那个星,是‘光明’的星。
老祭司说过,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心里的光。
光灭了,人就死了。
咱们一路逃,一路死,可心里的光没灭——所以咱们站在这儿。”
手指移到第二个符号:“这个字,念‘回’。
是‘回归’的回,也是‘轮回’的回。
麦子收了又种,日子过了又来,人死了,孩子接着活。
只要寨子在,根就在,香火就断不了。”
最后按在第三个符号上:“这个字,念‘寨’。
不是随便搭的窝棚,是家,是根,是往后子孙报家门时能挺直腰杆说的那个地方。”
他退后一步,转向张翎:“毕摩,梁有了,字有了,该挂上去了。”
张翎点头,看向人群:“张昊,石野,林猿,上来。”
三个少年出列。
张昊托起木梁一端,石野托另一端,林猿在后面扶着。
木梁沉,但三人腰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向西门。
人群跟着移动。
走到西门前,张翎已经架好了梯子。
梯子是新打的,榫卯牢固,横木用藤条缠紧防滑。
张昊先上,石野在下面递,林猿在梯下扶稳。
木梁举到门楣位置。
张翎在门上预先凿好了槽,槽里涂了鱼胶。
梁身缓缓推进槽中,严丝合缝。
最后一下,张昊用肩膀顶了顶,梁身“咔”一声完全卡进,纹丝不动。
他低头往下看。
人群仰着脸,阳光照在那些面孔上,每张脸都镀了层金边。
老人脸上的皱纹,妇人眼角的细纹,少年们绷紧的下颌线——全都清晰无比。
张昊忽然鼻子一酸。
他想起迁徙路上某个夜晚,蒲伯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孙子,哼着老祭司传下的调子。
调子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现在,那孩子就站在人群里,个子蹿高了一截,脸颊有了肉。
“好了。”张翎在下面说。
张昊深吸口气,顺着梯子下来。
脚踩到实地时,石野用力拍了拍他后背,拍得他踉跄一步。
人群重新聚到门前,仰头看那块门楣。
三个黑色符号悬在头顶,在秋日的阳光里沉静而厚重。
有孩子踮脚想摸,被母亲拉住:“别碰,那是寨子的脸面。”
蒲伯被搀扶着走到最前。
老人仰头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浮起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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