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刻进石板的第三十七天,寨子下了场急雨。
雨是午后开始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干栏屋顶的茅草上,噼啪作响,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湖面起了雾,东山隐在灰蒙蒙的水气里,黍米地里的穗子被雨打得低下头,又弹起,水珠四溅。
张翎坐在干栏里,看雨。
手里握着块新磨的石板,边缘还带着湖滩卵石的圆润感。
石板上刻着这一个月来教过的所有字,五十三个,排成七行。
最后一行空着,等今晚教的新字。
雨声里,岩叔踩着木梯上来,独臂袖子湿了半截,往下滴水。
“北坡那片陷阱淹了三个。”老猎人抹了把脸,“得等雨停去修。
不过也好——雨水冲过的兽径,脚印清楚。”
张翎递过去块干麻布:“坐。”
岩叔没坐,站在窗边往外看:“雨再下两天,黍米该收了。
今年穗子沉,一亩能出三石不止。”
“够吃到明年开春。”
“不光够吃。”岩叔回头,独臂手指敲了敲窗框,“还有余粮。
仓库东头那二十袋黍米,是专门留的种。剩下的……你说过能酿酒。”
酿酒。
这两个字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翎放下石板。
他确实说过,在星回节那夜分食肉汤时,看着众人满足的脸,随口提了句“等粮多了,酿点酒喝”。
当时没人当真——饭都勉强吃饱,谁去想酒?
可现在,粮真有余了。
“缺酒曲。”张翎说,“缺合适的粮。黍米能酿,但出酒少,味薄。最好是用……”
话没说完,他顿住了。
脑海深处,那重传承影忽然波动了一下。
不是沸腾,是某种遥远的共鸣,像深井里投入石子,回声要隔很久才传上来。
关于荞麦的记忆碎片浮起。
不是这个世界的记忆,是穿越前,爷爷在火塘边讲古。
老人端着土陶碗,碗里是浑浊的荞麦酒,酒液在火光里泛着琥珀色。
“彝人三件宝,荞麦、土豆、羊皮袄。”爷爷的声音混着酒气。
“荞麦这玩意,命贱,薄土石缝都能长。
可酿出来的酒,烈,厚,喝一口能从喉咙烧到肚子,像吞了团火。”
还有更零碎的——荞麦酒祭祖的仪式,酒歌的调子,酿酒婆媳间口耳相传的秘方:
荞麦要选黑杆的,蒸煮要透,拌曲要匀,发酵时要念《造酒词》……
“荞麦。”张翎吐出两个字。
岩叔皱眉:“什么麦?”
“一种粮。杆黑,叶三角,花小,白或粉红。籽粒三棱,灰黑色。”
张翎描述着记忆里的形象,“耐寒,耐瘠薄,坡地石缝都能长。酿出的酒……够劲。”
“咱们这儿有?”
“不知道。”张翎站起身,“但可以找。”
雨在傍晚时分停了。
西天撕开道口子,夕光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寨子里。
屋顶茅草滴着水,地上积水映着火烧云,空气清新得呛人。
张翎踩着泥泞出了寨子。
他没带人,独自往湖北边走——那边坡地多,土层薄,碎石多,正是荞麦可能生长的环境。
鞋底沾了厚厚的泥,走一步陷一步,拔出时带起“噗嗤”的声响。
走了二里地,绕过一片芦苇荡,眼前是面缓坡。
坡上长满杂草灌木,被雨洗过,绿得发亮。
张翎放慢脚步,眼睛扫过每一寸土地。
羊齿蕨、狗尾巴草、刺蓟、野蒿……都是常见的。
正要转身,余光瞥见坡腰处一片不一样的绿。
那绿更深,近乎墨黑。
叶片形状也怪——不是长条,不是卵圆,是标准的三角形,边缘整齐得像刀裁过。
张翎心跳快了一拍。
他深一脚浅脚爬上去,拨开遮挡的灌木枝。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荞麦。
野生荞麦,沿着坡腰蔓延开去,足有半亩地。
杆子细而硬,黑紫色,高的齐腰,矮的及膝。
叶片三角,正面深绿,背面泛紫。
正值花期,细碎的小花簇拥在茎顶,白的像雪,粉的像霞,在夕光里朦朦胧胧一片。
张翎蹲下身,手指抚过荞麦杆。
触感粗糙,带细微的绒毛。
他掐断一根,断口渗出清亮的汁液,凑近闻,有股特有的青涩气。
剥开几朵凋谢的花,里面藏着籽粒——小小的三棱锥,灰黑色,坚硬。
是它。
记忆对上了。
他站起身,环顾这片坡地。
背风,向阳,坡土是沙质掺碎石,排水好。
野生荞麦能长成这样,说明环境合适。
如果移植驯化,精心侍弄,产量还能翻。
但酿酒……
张翎弯腰,捋了一把籽粒在手心。
籽粒太小,太硬,和他记忆里酿酒用的饱满荞麦有差距。
野生和驯化,是天壤之别。
可总得试试。
他脱下外袍,摊在地上,开始捋荞麦穗。
手指逆着穗子生长方向一捋,籽粒“簌簌”落下,积在袍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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