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的最后一段,是熟悉的陡坡。
坡上原本生着茂密的铁杉和山毛榉,深秋时节该是层层叠叠的金黄与赭红。但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黑的树桩、翻开的泥土、以及肆意蔓延的枯黄杂草。山火留下的痕迹,如同狰狞的伤疤,烙在这片曾经丰饶的山坡上。
张翎的脚步在坡前停顿了片刻。
目光扫过那些焦痕,掠过更远处依稀可辨的、半塌的寨墙轮廓。风从山坡上吹下来,带着泥土、草木灰、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与寂灭的气息。
他缓缓吸了口气,抬步,向上走去。
脚步踩在焦土和碎石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没有了往昔林间的阴凉和草木清香,只有空旷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荒芜感。
登上坡顶。
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谷地中央,依着一条清澈溪流,散落着几十座新建的、或半新不旧的吊脚楼和石屋。屋顶铺着新鲜的茅草或新砍的木瓦,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寨子外围,竖起了新的、粗糙但结实的木栅栏。几个穿着彝人服饰的孩童在溪边嬉闹,妇女在屋前空地上晾晒兽皮或腌制食物,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男人们搬运木料的号子声。
星回寨。
劫后余生的彝部落族人,在这里重建了家园。
比起记忆中被焚毁的旧寨,这里显得简陋、局促,但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一种坚韧求存的力量。
张翎站在坡顶,静静地看着。
风吹动他束起的长发和洗得发白的布衣衣角。清瘦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波动。
他回来了。
从瘴气谷的绝地求生,到巫咸城的血雨腥风,再穿过漫长的、戒备森严的山道,终于回到了这片焦土上重新萌发绿意的土地。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
他悄无声息地走下坡顶,朝着寨子走去。
靠近寨门时,两个正在修补栅栏的年轻猎手发现了他。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手中的工具“哐当”掉在地上。
“毕……毕摩?!”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张翎对他们点点头,脚步未停。
消息像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不大的寨子。
当他走到寨子中央那棵作为议事和祭祀用的老槐树下时,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带着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难言的悲伤望着他。
张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些人脸上还带着当初逃亡时的伤痕,有些人眼神里藏着失去亲人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磨难中淬炼出的沉默和坚韧。
“毕摩!”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
人群分开,老毕摩“火塘”在一名少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人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脸上皱纹深如沟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张翎,嘴唇哆嗦着。
张翎上前几步,在老毕摩面前停下,微微躬身:“火塘阿普,我回来了。”
老毕摩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张翎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上下打量着张翎,目光在他脸上、身上仔细逡巡,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好……好……回来就好……”老人声音哽咽,反复说着这几个字,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我们都以为……以为你……”
“我没事。”张翎轻声打断,反手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让大家担心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伤势如何痊愈。周围的人也没有追问。彝人尊重毕摩的威严,也懂得有些事情不必多问。能从巫咸的围杀和蚀心咒下活着回来,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而奇迹的背后,往往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与残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毕摩喃喃着,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拉着张翎往自己的小屋走,“走,去我那儿,暖和暖和,跟我说说……”
张翎随着老人走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依旧追随着他,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火塘的小屋在寨子最深处,靠近山壁,比其他屋子更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屋里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塘,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几件古朴的祭祀法器和兽骨图腾。
两人在火塘边坐下。少年端来两碗热腾腾的苦荞茶,悄悄退了出去。
老毕摩捧着陶碗,暖着手,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张翎的脸。火光映照下,这张年轻的脸庞比离开时更加清瘦,肤色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但眼神却深邃了许多,像藏着整片星空的寒潭,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孩子,”老毕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身上的‘蚀心咒’……真的解了?”
张翎点点头:“机缘巧合,找到了解毒的灵药。”
他没有提七心海棠,没有提毒龙潭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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