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边营城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急些。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西城墙垛上,仿佛随手一推就能倾轧下来。
将这座三边重镇连同城外绵延的边墙都冻成一块冰砣。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密的针,扎进这肃杀的冬日里。
费书谨拢了拢狐裘大氅,靴底碾过大营前的残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三日前大军回定边时,城外结的冰棱足有半尺长,晶莹剔透,如同水晶雕琢而成。
如今却被往来马蹄踏成了混着污泥的冰水,在脚下泥泞不堪。
校场上的牛羊却顾不得这些。
数百头牲畜被圈在临时围起的木栏里,呼出的白气蒸腾成一片白雾,在凛冽的寒风中缓缓散开。
偶尔有受惊的母羊发出咩咩哀鸣,那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在这肃杀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突兀,也为这片冰冷的土地添了几分生气。
王中军正带着两个书吏清点数目,冻得通红的手指在账簿上飞快划过。
笔尖蘸的朱砂在寒气里几乎要凝固,每写一笔都显得格外费力。
这些从沙计和猛可什力部缴获的活计,正是他们滞留在此的缘由。
“大人,杜家商行的人已经在大帐候着了。”
王中军快步迎上来,将一本厚厚的账册递过来。
封面上“斩获牲畜清册”六个字被冻得有些模糊,边角处还沾着些许冰碴。
“牛羊共计两万一千三百七十四头,马匹四千九十一匹,皮毛珠宝另造了细册。”
王中军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许是冻的,又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随后他压低嗓门道:“杨镇台和杜副总兵那里,昨晚已经安排人送过去了。”
费书谨点点头,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正在给马匹喂草料的兵卒。
他们脸上还带着出塞作战的疲惫,颧骨上结着冻裂的血痂,那是塞外寒风留下的印记。
可提起这次大捷,眼里总闪着兴奋的光。
谁都知道,这些缴获意味着实打实的赏银,足够让家里人过个暖冬了。
或许还能给孩子添件新衣裳,给妻子买支像样的簪子。
“让辅兵们仔细些,别让商行的人占了便宜。”
费书谨拍了拍王中军的胳膊,那胳膊冻得僵硬,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转身上马,向城内副总兵衙署而去。
马蹄踏在积雪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这寂静的小城融为一体。
杜弘域的书房总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味,那味道混合着炭火的气息,让人感到一丝暖意。
墙上挂着幅《出塞图》,笔力遒劲,线条流畅,将塞外的风光与将士的英勇描绘得淋漓尽致。
只是画中战马的眼睛被人用朱砂点过,透着股说不出的凌厉,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画纸,驰骋沙场。
费书谨刚坐下,就见杜弘域的夫人赵氏端着茶进来。
她穿着一身厚实的锦缎衣裳,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
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正是去年他托人从省城西安捎来的样式。
“妹夫这次可算给咱们长脸了。”赵氏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费书谨刚要答话,就被杜弘域用眼色止住了。
他心里明白,有些话不该当着妇人的面说。
等赵氏带着丫鬟们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下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那声音轻微却清晰。
杜弘域才慢悠悠地开口:“那些珠宝我看过了,成色不错,给母亲挑的那支羊脂玉簪,她准喜欢。”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内兄别嫌弃。”
费书谨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锦盒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经常摩挲。
里面是块鸽卵大的红宝石,色泽艳丽,在炭火的映照下泛着红光。
“这是从猛可什力的帐篷里搜出来的,据说能安神。”
杜弘域捏着宝石对着光看了看,那红光在他脸上跳动。
他忽然叹了口气:“书谨,有件事,我得跟你透个底。”
他放下宝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年后,我打算辞了这副总兵的差事。”
炭火盆里的火星“啪”地爆开,费书谨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知道杜家父子在延绥的分量——杜文焕镇守三边二十余年,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各地。
杜弘域更是从千总一路拼到副总兵,手里握着西路最精锐的三千边兵。
这职位,说是跺跺脚整个延绥都要抖三抖也不为过。
“内兄这是……”费书谨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吐不出来。
他忽然想起出塞前看到的那些探马回报,说吉能部最近动作频频,难不成是杜弘域嗅到了什么风声?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心头一紧。
“你别瞎猜。”杜弘域摆了摆手,从抽屉里摸出张揉得有些皱的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蒙古文,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匆忙间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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