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元旦(正月初一)。
酉时末!
当最后一点残阳的暖光都被吞得干干净净。
庆阳城外四野一片寂寥。
唯有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的城墙,在垛口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嘶吼。
杨道庆贴着冻土趴在柔远河边,后颈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他一激灵。
粗布短褂早就被霜气浸透,贴在背上硬邦邦的,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三十步外,两个套虏巡逻兵正牵着马踱步,皮靴踩在结冰的河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腰间的弯刀悬着,刀鞘上的铜环偶尔碰撞,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是夜不收的副管队,跟着管队费书瑜在套虏大营外蹲了两天两夜。
此刻嘴里含着草根,压着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巡逻兵的脚步。
套虏的巡逻队在这段河面是两刻一轮,这两个巡逻兵走后到下队过来巡逻中间有两刻钟的间隙。
元旦的夜里太冷,连这些惯于在草原上耐寒的鞑子,也熬不住这西北的酷寒。
果然,没等多久,其中一个套虏裹了裹身上的皮袄,朝同伴嘟囔了句什么。
杨道庆听不懂蒙古话,但看那动作,是想早点回去烤火。
两人调转马头,慢悠悠地朝哨所方向走去,马蹄声渐渐远了。
就是现在!
杨道庆猛地从冻土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双手在腰间一抹,把别着的短刀又紧了紧,猫着腰窜到河对岸。
又向前行进了大约五里,来到庆阳府东城的东南角。
这里是城墙的拐角,砖石因为常年风吹雨打,有些地方已经剥落,正是之前约定好的接应点。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拢在嘴边,模仿着寒鸦的叫声。
“呜呜—咕咕咕—呜呜!”
先短后长,再短。
声音刚落,城墙上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嗒”声,一根粗麻绳从城墙上垂了下来。
这绳是用三股麻拧的,粗得能攥住。
可二十多米高的城墙,全靠这一根绳往上爬,还是很有难度的。
杨道庆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麻绳,有些发滑。
他咬咬牙,双手抓绳,脚蹬着城墙,像只壁虎似的往上攀。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城墙砖石的冷意,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
等终于爬到垛口,上面的人赶紧伸手把他拉上来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双手更是冻得发僵。
上面接应的人递给他一件棉袍,又塞了个热乎的麦饼和一碗热水。
杨道庆接过,一边喝着热水一边把麦饼往嘴里塞,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夜色里,庆阳府的街巷空荡荡的。
只有偶尔传来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还有远处营房里隐约的咳嗽声。
这三天的仗,打得太苦了。
东城镇标左营的营房,就设在府城东侧的校场上。
在军营最中心几顶军帐围着中间的大帐。
帐外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灯光透过帐布,映出里面人影的轮廓。
大帐里,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羊毛毯,中间摆着一张矮桌。
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伤亡名册,旁边还放着一盏油灯,灯芯跳动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坐在左边的是费书瑾,左营的参将。
他此刻正低着头,手指捏着名册的纸页,一页一页地翻着,动作很慢,像是每一个名字都要多看两眼。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额头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没说话,可那沉默里,全是压不住的沉重。
右边坐着的是王中军,脸上也带着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却没写一个字,只是盯着名册上的“左部”一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帐外的风偶尔吹进来,油灯的光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赵千总的伤势怎么样了?下午去看的时候,还在发烧。”
费书瑾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声音里带着倦意:“军医说,箭伤太深,又受了寒,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了。他手下那两个把总,李把总没了,张把总伤了条胳膊,左部……伤亡惨重啊!”
他把名册推到王中军面前,指着左部的伤亡数字:“左部原本有八百人,现在能站着的,不到一半。”
前日在城墙缺口,怯薛卫的铁甲军冲得太猛。
赵千总带着家丁硬顶,刀都砍卷了,还是没拦住……
若不是关键时刻杨御华带着杨镇台的家丁来援,缺口怕是要被撕开。
王中军看着名册上的数字,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前日的仗太凶险了!
套虏的铁甲军穿着两层铁甲(内穿锁子甲外罩布面铁甲)。
手里拿着狼牙棒和战马刀,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像潮水般的往缺口冲。
他们左营的精锐也被迫只能往前顶,双方尸体堆在缺口处,都快把缺口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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