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营寨扎在良乡以北的东关镇郊野,距大军自蓟州归来休整,已是第三日。
署理中军事的费书瑜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他原以为,将各部将士平安带回良乡休整,这份差事便算告一段落。
谁知杜如虎自新任蓟辽总督张凤翼的行辕归来,一道军令便击碎了他的念想。
张大人以各镇总兵皆在蓟州前线、西军不可无主为由,下令这支本应各归本镇的兵马,仍归杜如虎节制。
军令如山,费书瑜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履行中军事的职责,协助杜如虎整饬军纪、核验军需、修缮军备、操练士卒。
他亲自督着军需官,将破损的弓矢、火器、甲胄、刀枪逐一登记造册,分类送进营中工坊修补;
又伏在账册上反复清点粮秣草料,与兵部、户部的官吏周旋对接,生怕短缺分毫,连日忙得脚不沾地。
战时休沐本是幸事,但武备关系着全军将士的生死,半点废弛不得。
费书瑜制定了详细的操练恢复计划:每日清晨,督促士兵操练鸳鸯阵、三才阵等战阵变化,再依次进行骑射、火器射击演练;
他还定下轮休制度,每日操练结束后,半数人休整晾晒衣物、修补营帐,半数人值守营寨,同时恢复了每日两餐的足额供应。
唯有酗酒、斗殴两条,被他下了死令严禁。
入夜后,他更是亲自带着家丁在营区巡哨,不敢有丝毫懈怠。
闲暇之余,费书瑜便会同杜如虎召集各营千总、把总召开军事会议,复盘滦河谷之战的得失,分析后金军的战术特点,琢磨调整攻防策略。
此外,他还派遣夜不收分批外出,侦察周边数十里的敌情,严防后金哨骑趁虚偷袭。
费书瑜刚写完最后一份军需核验文书,搁下笔的刹那,帐帘便被轻轻叩响。
家丁什长赵二宝的声音低低传来:“千总爷,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好!这就来!”费书瑜起身将文书仔细收好,跟着赵二宝等四名家丁走出大帐,翻身上马,朝着东关镇疾驰而去。
暮春时节,燕山的寒意却未散尽。
风卷着微凉的气息,掠过东关镇的青石板路,将街边酒肆的布幡吹得猎猎作响。
“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暮色里泛着暗沉沉的光泽,楼内却已是热气蒸腾,醇厚的酒香混着肉香,漫过雕花窗棂,引得路人垂涎。
三楼临窗的雅间里,摆着一桌不算奢华却精致的酒菜。
清蒸鲈鱼腴嫩洁白,酱肘子油光锃亮,卤牛肉切得薄如蝉翼,一坛开封的烧刀子酒正汩汩往粗瓷碗里倒,溅起细碎的酒花。
桌边围坐着七八条汉子,个个身着锦衣,脸上虽带着连日奔波的倦意,眉宇间却透着军人独有的悍烈之气。
他们皆是西军的中层将领,大多出自卫学或将门,谈吐间自有几分儒将风度,绝非后期剿贼骤升的粗鲁武夫可比。
主位上坐着的,是原援三屯营军中军署理主将杜如虎。
他年方三十五,出身延绥镇台衙署掌号守备,此时一身青色劲装,腰间束着玄色玉带,未披甲胄,却透着股利落劲儿。
只是眉宇间总带着几分细致审慎,一双眸子转动时,藏着久历官场的油滑练达。
左手边坐着的正是费书瑜,一身戎装,肩头还落着未拂去的风尘。
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带着几分无言的关切,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
下首的千总周文清捻着胡须沉吟,王宁吉垂着眼睑把玩酒碗,皆是隔岸观火的模样——赵访的出头与远走,此时大伙也都反应过来,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场热闹,既无利益牵扯,便不必多言。
右手边坐着的固原镇夷丁守备史天佑,两鬓已染霜华,一双老眼半眯着,仿佛对席间的热闹充耳不闻。
实则将每个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指尖轻轻叩着桌面,透着一股子老谋深算的沉静。
被众人簇拥在席间的,是宁夏镇骑兵千总赵访。
他三十上下年纪,身材魁梧,面容俊秀,一身锦缎衬里的军袍,透着世家子的矜贵气度。
他出身宁夏一等将门赵氏,只是近年来家道中落,父亲、叔父连续英年早逝,族中只剩一位叔祖父在参将位上苦苦支撑,赵家的门楣,正等着他来重振。
此番勤王,本就是他挣前程、撑家族的良机。
滦河谷一战,他身先士卒奋勇拼杀,为的就是实打实的军功,谁料竟被马世龙生生弄没了!
“今日这酒,不为别的,”杜如虎终于抬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目光落在赵访与身旁一位面色苍白的将领身上,“为赵兄弟、侯兄弟饯行!”
话音落下,满座将士齐齐举杯。
碗沿相碰,清脆的声响撞碎了雅间里片刻的沉寂。
侯拱安是费书瑜麾下马司把总,上月滦河谷一战时,挨了后金护军精骑的一记狼牙棒。
军中郎中诊断其内伤深重,断不可再受马背颠簸,需得静心休养。
此番,他要同西军百余重伤不能归队的将士一道,返回陕西故土。
而赵访此行,名义上是护送重伤弟兄西归,实则是“避祸”。
那日蓟州总督府议事,他当着众将的面,痛斥马世龙贪墨军功、偏袒辽镇旧部,虽是为西军健儿争了公道,却也彻底触怒了这位执掌蓟东军务的大将。
只是无人知晓,这“祸”,本就是赵访刻意求来的。
“赵千总,这杯我敬你。”费书瑜端起酒盏,声音温和却沉稳,“此番你负责护送我三边儿郎西归,路途遥远,辛苦了!”
这话听着恳切,赵访心里亦是颇为感动。
唯有他自己清楚,那日在总督府的慷慨陈词,固然有看不惯马世龙亏待西军乡党的愤懑,更藏着深谋远虑的算计。
大明以文御武,马世龙的总理大权不过是临危受命的权宜之计,等后金被驱逐出关,他不过是个普通总兵,翻不起什么大浪。
而自己痛斥其“不仁、不智、不信”的这番话传出去,赵访这个名字定会响彻三边,赢得无数将士的拥护。
这份声望,可比区区一份军功更金贵,凭着它,再加上家族的人脉,今日返回宁夏,高升岂不是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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