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时那么小，根本不记得亲娘，我养她一场，如何不疼她。”皇后终于松动身子，示意绣雪搀自己起来：“晨曦至今在室，人人都以为是本宫在陛下面前阻挠，可你看在眼里，为了晨曦的婚事，陛下已经与本宫生了嫌隙，我做不了陛下的主，我的难处，谁看得到。”
皇后与启仁皇帝少年结发，同甘共苦数十载，患难时这个男人也曾执着她的手，发誓此生绝不有二心，如今却要她眼睁睁看着后宫纳进一房又一房妃妾，还要她抚养丈夫与别人的女儿。她不敢有怨怼，可每当午夜梦回，想起昔日夫妻恩情在，醒时总是泪满枕畔。
八公主年纪不小了，皇帝却不给她议亲，王皇后出面争取过，换回一句“你又不是她的母亲，何必操这个心”。纵使皇后知道，丈夫并不爱崔贵妃，可是也并不爱自己。
“娘娘，别再想了，身子要紧，您整日忧思过甚，都快把自己拖垮了。”主子的境遇被绣雪全然看在眼中，实打实地心疼，“其实……陛下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八公主不是您亲生，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人家也只会说，因为她的生母是崔贵妃，她是被亲娘拖累，跟咱们没一点儿关系。”
“究竟是被亲娘拖累，还是被姨娘拖累？别人不知道，难道你我还不够清楚吗？”王皇后忽然激动异常，竟也不顾是在朱雀神像前，气喘吁吁，眼底生生涌出通红：“晨曦越长越大，你看她像谁？她那双眼睛、那副神态，活脱不就是尘香斋的那个。”
向来供奉雀神时，皇后都不允许宫人在和鸣殿内伺候，故而并没被瞧见如此失态，却仍将绣雪吓出一身冷汗，“噗通”跪倒在地，惶恐求道：“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您要是难过，打奴婢也好，骂奴婢也好，这种话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您是皇后，一人之下，尘香斋的已经是个死人了，您就当心疼自己个儿，就当她死了吧！今日的话，要是让那起子小人听见，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这多年的夫妻情分，可就真的保不住了娘娘。”
绣雪陈着情，不觉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您别忘了，老太爷也和您说，陛下亲命您抚养八公主，就算公主长得像什么人，在咱们宫里，何尝不是给咱们多一重筹码。娘娘，宫里的事儿，本就不该让老太爷、老夫人知道，日后您和家中书信，可不敢再提这些了。”
王老大人的最近一封请安家信中，还在为已成天下之母的女儿操心，希望皇后以明哲为重，切莫忘记当年许婚初衷，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断送半生辛苦换来的荣极。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皇后想到出嫁时的情形，父亲母亲的期许，夫妇两人的忍辱负重，多年来汲营谋划，到得偿所愿，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
长得再像又能怎样呢？世人的唾弃足够镇压一切魑魅魍魉，嫡妻的位子是自己坐着，太子是自己生的，确实应该知足了。
“罢了……是本宫头痛了。”王皇后身子松下来，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攀着绣雪的肩头，整个人仿佛抽空了力气：“我乏了，替我更衣吧。”
下头服侍的宫女已经给暖阁点好地炉，银丝炭烧起来没有烟，屋子里还供了熏香，走进来是暖洋洋的，充盈着一种名为“降云香”味道。苍梧人以此香为敬奉雀神的上品，当年在王府，日子再拮据，王氏也会从体己钱中节约出银子，日日点了在案台前。
传闻说，降云香从天上来，是朱雀娘娘的郎君怀念妻子，怕她的魂魄误入凡间，会因为没有降云而无法安枕，特命仙娥教授凡人，使得香方流传于世。
古书中记载，陵光神君死得委屈，谁读了都不由得为之扼腕，而在此情此景下，王皇后愈发觉得，若得夫君情深至此，就算立时三刻合上眼睛去了，今生也算了无遗憾。
象征后位的赤金九尾大凤钗口含珠链，末端缀着南海珊瑚殷红如血，是后宫每个女子心之所向，戴在王皇后漆黑发髻间，只令她觉得头顶作痛。论容貌，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那些新鲜年轻的面孔，太医院夜以继日，为皇后斟酌出一张张调养方，可再名贵的药材都无法挽回青春的流逝，对着整面通透水晶铸造而成的妆镜，王氏竟生出心如刀绞之感。
绣雪拿着桃木篦子，站在皇后身侧为她篦发，北方上贡的雪参再珍贵，也会先送到高阳宫请皇后挑选，做成绵绸如胶的参杜保龄膏，每夜睡前抹在发上，篦足半个时辰再用侧柏煎水洗掉，才维持着数年如一日的乌黑漆亮。
“娘娘的头发可真好，像绸缎一样，在手里都握不住。”绣雪赞美着主子的头发，王皇后却一个字听不进去，她看到的只是一张明显爬上岁月沧桑痕迹的面孔，白日里，和着十数种药料炮制所得的香粉经过绣雪巧手，足以遮盖眼角最细微的皱纹，再仔细瞧都如细腻光滑的少女肌肤，然而，那终究是粉饰太平，只待用杜鹃花水洗过，那种温热的触感绞在湖绸巾子里，擦去的不是脂粉，而是一个女子不可复返的青春韶华。
王氏记忆中的自己面若银盘，五官称不上极美丽，却在众姊妹中数得上的清秀，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又常穿着青蓝色衣裳，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可如今再笑笑，眼角堆叠的纹路赤裸裸地叫嚣，不断提醒着王氏，她已经人老珠黄，再不复往日。她忍不住伸手抚摸，却听身后绣雪轻声劝阻：“娘娘，奴婢给您擦了玉容霜，您仔细粘着手。”
妆台上还放着没盖起来的景泰蓝圆钵，玉容霜散发着清凉苏子味，绣雪说得有理，皇后垂下手腕，嘱咐侍女给自己继续扑上茉莉粉，以解满脸滑腻：“你可差人去看过了，葳蕤楼关门没有。”
“是，阿镜看得真切，里姑姑提着食盒回来的，公主不会饿着。”绣雪手中小心捏着鹅羽袋，香粉吸附其上，轻盈得仿佛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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