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皎皎月光，也没有璀璨繁星，只有冷香阁庭院中高高悬挂的两排六角缀流苏花样宫灯，上绘十二生肖活灵活现，仿佛只有须发花白的老艺人手中还能见到的皮影。
折扇公子就站在那灯火下，风吹摇曳，将他的影子也投射在地上。沈渊知道是他，看出他背着手，穿的是件带着肩膀处厚重风毛的长袍。月上中天，时辰不早，花魁娘子不明白这位客人还来做什么。
“这里是我家，我如何不能站一站。”
她不回头，也不转身，口中说着赌气样的话，用手背接飘落的雪。蔻丹中的碎金箔在指尖流光溢彩。这妙宗还是盛秋筱教她的，务必要研磨得极细微，在指甲最边缘处抹一笔，看似不起眼的一点不同，足够压倒众生。
身后人的影子随着她抬起头，朗声道：“阿晏是墨觞夫人爱女，冷香阁中自然没有你不能站的去处。我只是看夜深露重，你在雪地里吹风，墨觞夫人知道该心疼了。”
他很想握住女子的手，问她冷不冷，就像在长生观的檀香梅海中那样。可凌亦珩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了，他对着母亲殿上的朱雀神发过誓，此生决计不再轻薄于她。
花魁眨眨眼睛，侧着脸看客人：“那么公子呢？在雪地里和不给你好脸色的琴伎说话，被凌夫人知道了，岂非更要心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与凌亦珩已经这般熟悉，明面上是青楼的花魁和出手阔绰的贵客，她理应对折扇公子报之笑脸，说话至少客气些，可她就如晓得这个人不会恼，故而再四对他放肆。
长此以往不是明智之举，沈渊自认不是淑女，但也咂摸得出个中异样，这分明是种恃宠生骄，她得时刻保持警醒。
“你是说，我母亲吗？”凌亦珩不禁哑然，想起那日在崔贵妃宫中，听了满耳朵的老生常谈：“你放心，她不会介意我来这儿，我母亲满心想的，都是我可以尽快为她迎娶一位儿媳。”
墨觞花魁素着脸，和以往每次见到的都不一样，凌亦珩却总觉自己记忆中的面孔正是如此，清水芙蓉，天然雕饰，虽因寒症落了苍白，有大红氅衣映衬，暖色的灯光打在脸上，看上去也近似好气色。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身上仿佛多了种不曾有过的气息，可以称作贤良。
风雪似也解人意，地上积攒起薄薄一层霜白色便停歇，只余仍旧冰冷的空气陪伴两人在庭院中。花魁嘴角凹下一对小酒窝：“既是如此，公子更不应该来了。我猜，凌夫人中意的媳妇，不论是名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都不会出现在我这座楼里。”
凌亦珩不中她的圈套，转脸去看西边院墙角放的那排荷花缸：“从前来时都忘了问你，你们这儿种的莲花颜色好看，叫什么名字？”
“一缸杏色春衫，一缸六朝金枝。”花魁答道。
折扇公子又问：“怎么不种红莲呢，这两种荷花虽美，终究单调，放在炎炎夏日还是觉得少了些颜色。”
“这不是有合欢花儿吗，花开时满树嫣红，艳丽朦胧似云雾。”女子眼眸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格外醒目，“那是我一个姐姐种的，她待我极亲热，那时候我还小，母亲整日忙碌，只有这个姐姐陪我玩耍。”
凌亦珩忽然接不上话，关于冷香阁的过去，他查到的甚少，好像真的就只是座青楼，里面的女子循环复始，如花朵盛放又凋零，很久之前确实出过一个芳名远扬的头牌，只不过那会儿凌亦珩自己都还没到弱冠之年，刚娶了妻，又要应付宫中人的闲言碎语，防备他们的明枪暗箭，浑然不知他那位好大哥是否在宫外还有眼线。
大约，和小阁主没什么关系吧？她自己也说那时年纪还小，一个病怏怏的小女孩，并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利刃。
“你说的姐姐可是叫明香。”他还是忍不住询问，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和困惑的反问——“她都已经离开冷香阁很多年，你怎会知道？若我没算错，明姐姐在时，你也才十几岁。”
这问题很轻易就可以敷衍过去：“没见过又如何，红颜易得，妙人难求，你那位明香姐姐解语天成，陌京城种提起来，谁人能忘怀呢。”
花魁冷哼道：“这便是在消遣我了，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不懂人情世故，只待容颜衰退，再也无人记得我。”
女子的矫情打得凌亦珩措手不及：“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说着话发起脾气来，我何时这样看待过你？今儿我便说了，即使来日真的人人忘却，我也不会忘了有个叫墨觞晏的人，常常能将我呛至哑口无言。”
“嗤”的一声，冷美人被逗笑了，随即又板起面孔，紧抿着唇佯作气恼：“你少和我说些油嘴滑舌的话，初二才来，今天又来，你要是想听曲子，就快点找别的妹妹去，想看舞蹈，我替你叫盛秋筱来。别一昧和我说话，坏了你的兴致，又被有心人传出去，下一个被找上门来羞辱的，就该是我了。”
凌亦珩很守信用，拿扇骨点点花魁肩头：“你看，你的丫头都来等你了。怕被别人看见就进屋去说话。阿晏，发自肺腑的话我早同你说尽了，我只愿在你这里图片刻清净。天不早了，别在外面站着，若要避嫌，你自去休息，让我自己喝酒便罢了。”
没了盛秋筱的舞蹈，厅里不像先前那样喧闹，折扇公子选在楼上一处茶席落座，帘纱垂下，丫鬟们端上茶水，退出去等候吩咐。
“今儿就别留下了，弹琴的是许锦书，你要是喜欢听，我陪你听一曲，等着尽兴了，还是回你府上去吧。”
廊上沿途供着熏炉地龙，还是不比屋里暖和，花魁仍然披着鹤氅，捧一杯茶暖手心。她当真不想凌亦珩再留宿楼中，也很庆幸这次他在外头坐，没如寻常进客房说话。
“你无需开口，我便知道你一定会说这样的话。”折扇公子似是苦笑，“若你同我母亲一般，总希望我长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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